第11章

  霸槽在炕上躺了四天,不吃不喝,还发了高烧,连指头蛋子都是烫的。水皮害怕出事,就每天都过来伺候。外边隐隐约约有哨子声,霸槽说:啥响哩?水皮说:你醒啦?霸槽说:我问你谁吹哨子哩?水皮说:我不愿意说。霸槽说:说你的!水皮说:天布集合民兵训练呀。霸槽就往起翻,喉咙里吭啷吐出一股臭气,又躺下了,脸憋得通红,却说:把钢笔给我!你输了不给我钢笔?水皮从口袋把钢笔给了霸槽,说:我不愿意给你说,你要让我说,说了你就发火。他天布斗大的字能识几筐,不就是会打个枪么!霸槽说:我不会打枪?!把钢笔又扔过来,扔到了炕下。水皮弯腰把钢笔拾了,说:就是,你能笔杆子,也能枪杆子!起身去关门,门一关,哨子声听不见了。
  天布还在巷道里吹哨子,他连声子吹,像夏天里的知了叫开来就不歇气。
  还是去年,村里传达了上边的文件,说国际形势严峻了,除美国对中国实行封锁外,苏联可能对我们发动侵略战争,要求全民皆兵,严阵以待,因此古炉村也组建了民兵连,还配发了一杆步枪。霸槽就特别兴奋,说:打么,打么,打起来了我就能当将军!但是,他和天布争夺连长的职务,没有争过,天布和洛镇公社的武装干事关系好,天布就当上了连长。天布几天前去公社参加了集训班,一回来得知霸槽在炕上躺着,就集合了民兵训练,说这次训练除了射击,还有一项任务呢,这就是一旦苏联侵略中国,那就摆个口袋,让他们从新疆先进来。天布还没说完,灶火就说:这谁说的?天布说:毛主席说的。灶火说:为什么要让他们进来,扑出去打就是么!天布说:给你说摆口袋哩,他们钻进口袋了就把口袋扎着了,扎着口袋打呀!灶火说:这我不理解。天布说:你有啥不理解的,毛主席的话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大家就说:那你说任务吧,你说!天布说:这次我去集训班学俄语了,要求每个民兵都要学俄语。这下大家全糊涂了,灶火说:学俄语?中国人不说汉语说俄语?!天布说:说俄语!
  其实,天布在集训班上只学了两句俄语,一句是缴枪不杀,一句是我们宽待俘虏。这两句话天布是怎么也学不会,公社武干让他把俄语读音用汉语记下来,我们宽待俘虏就成了妹问哩蝌蚪失母,可不些失母。用汉语读,舌头是硬的,怎么读怎么难听,武干只好又教卷舌声,天布有时能发出颤音,有时怎么啊嘟,啊嘟,嘟,舌头就是卷不起来。
  天布给大家转教俄语,他汲取自己的教训,并不先教两句话,而是先教卷舌音。灶火五短身材,是站在民兵连第一排的,天布在啊嘟啊嘟的时候,唾沫星子就溅出来湿了灶火的脸,抹一下,又一层唾沫溅上去,忍不住嘎嘎笑起来。
  天布很严肃,他说:你笑啥?
  灶火说:狗日的苏联人不会说人话!
  天布说:你去把守灯叫来,他在中学学过俄语,让他给大家教。
  狗尿苔说:我去!
  狗尿苔并不是民兵,但每次民兵训练他都提着火绳在旁边观看,人家休息了,给人家把烟火点上,就将那杆步枪挎起来,但枪长,枪把子便撑在了地上。场边有一棵白杨树,树皮白得像粉刷过,天布拉他到树下,在他身高的地方用刺刀刻一道线,说:你长,你长,再能长出四指,我让你当民兵!而这四指谈何容易。每一次训练,狗尿苔都来树下量身高,却永远就是第一次刻出的高度。
  狗尿苔到中山半山腰的窑场上找守灯,窑前的场边有个泥池子,冬生在那里灌水淘泥,他叫守灯守灯,没见守灯。冬生说:喊啥?挖坩土去了。狗尿苔就帮冬生淘泥,等着守灯。冬生穿着一双胶皮筒子在泥池里踩,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气就在脸上涌了一堆云彩。狗尿苔觉得有趣,要求让他也踩踩,说:让我也去造些云。冬生说:你说啥?狗尿苔说:造些云我就飞了。冬生还是没听懂,说:飞呀,你是鸟?天冷光不了脚,我这皮筒子长,你穿上人就看不见了。其实,狗尿苔瞄上了放在池边那间小屋门口的一双胶鞋,那是守灯的,他的目的是要穿穿那胶鞋。就过去把守灯的胶鞋穿了,在泥池里踩,泥水咕叽咕叽,一股子稀浆蹿上来射中了眼,人一急,身子就跌坐在泥池里。这当儿,守灯拉了一架子车坩土回来了。
  守灯骂狗尿苔穿了他的胶鞋,并且还灌进了泥水,拉出狗尿苔就把胶鞋给脱了。狗尿苔下半身都湿淋淋的,却笑着给守灯回话,说了天布让他去教俄语的事,出乎狗尿苔意料的是,守灯不去。狗尿苔说:天布把你当人了,你不去?守灯说:不去!冬生说:既然这事离不得守灯,狗尿苔你来算什么呀,他天布来请么。狗尿苔说:呀呀,让天布请?守灯说:狗尿苔我告诉你,乌鸡再跟着白鸡混,乌鸡长不出白毛的,它乌乌在了骨头上!支书让我烧窑哩,我把窑烧好就是了。
  狗尿苔觉得守灯狗肉上不了席面,就下山了。打麦场上天布已经不教大家学俄语,在收拾靶子,狗尿苔没把守灯的话说给天布,只说守灯来不了,是舌头疼,连话都说不了。天布说:怎么舌头疼?狗尿苔说:牙可能想吃肉了,牙把舌头咬了。天布骂道:他不愿意来故意把舌头咬了?狗日的,阶级敌人到底是阶级敌人!他是不是还盼苏修能打进来?!麻子黑说:仗要打开了,我首先就崩了他!麻子黑太凶,狗尿苔不愿意接他的话,场畔站着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他说:日——!扔过去一个石头,麻雀连忙飞走了。天布说:不学俄语了!到时候狗日的苏修敢打进来,咱见一个杀一个,他就是举手投降,咱也杀!
  他们开始打靶,让狗尿苔在场边警戒,不准任何人经过。老顺家的狗来了,它没有了毛,也没有大叫,一边走一边嗅着地面,狗尿苔说:打枪哩,你来?狗站住了,给狗尿苔笑。麻子黑说:瞧这俩,人不人,狗不狗!老顺家的狗撅起屁股,噗嗤放了一个屁,熏得麻子黑差点闭了气。狗尿苔说:它给你打招呼哩!麻子黑挽了袖子就过来,叭的一下,枪响了,麻子黑吓了一跳,也就不来撵狗尿苔了。
  枪一响,所有的鸟都飞了,村里的人和鸡呀猫呀的也不近来,狗尿苔一时没事,抱着老顺家的狗就仰躺在场边的麦地里。天就在他的脸上,太阳像一颗软柿,稀溜稀溜着要掉下来,他张开了口,希望要掉就掉在他嘴里。但是掉下来的是一片叶子,那叶子从白杨树上落下来不是直直落,斜着圈儿滑过来,遮住了他的左眼。他没有动,用右眼看麦地上的芨芨菜,哈,天这么冷就有芨芨菜了,芨芨菜都长出小芽子了!过罢年芨芨菜便能剜回去煮锅了,或者剁碎了包在包谷面的窝头里,现在的嫩芽芽让人心疼,不敢去掐。狗尿苔解开了怀,让肚皮子也晒晒太阳,肚皮很薄,连老顺的狗都看见了肉里的筋骨和皮下的血管,长舌头在肚皮上舔过来舔过去。芨芨菜的嫩芽子还是诱惑着他,这诱惑太大,就像在看戴花那鼻子,看一眼觉得好看,忍不住还要再看一眼觉得还是好看,他便伸手将芨芨菜掐了塞在嘴里。给老顺家的狗说:看肚子,看肚子。想着隔着肚皮能看见里边有了一团绿的。老顺家的狗说:你是羊,吃麦苗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