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3/3页)


派出所的朱所长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脸上长着许多粉刺,黑色的帽带紧紧地系在下巴上,表情凶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枪,枪套的带子长长的,一走动枪同套子就拍打着屁股。他领着人从某一家的后院里,檐筐上,把偷砍的木头抬出来,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秆里,土里,牛圈的粪草里刨出木头,竟也把晨堂已经锯成一节一节的木头从尿窖子里捞上来。当然是晨堂亲自站在尿窖里捞的,浑身上下却沾了屎与尿的脏东西,他哭丧着脸说他错了,他受人影响了,朱所长用枪头戳他的脊梁,西夏真担心朱所长一不小心扳动扳机,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长说:“受影响,受谁的影响?”晨堂说:“这说得清吗?前年闹地震,头天晚上门环摇响,吓得人都不敢进屋,过了一天没动静了,才住了进去,可双鱼家的小儿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来啦!”说完了,晨堂还笑笑,那个赖劲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长没有笑,他用枪头又戳了晨堂的脊梁,晨堂这下再没话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朱所长就往土场上去了,两个警察又把晨堂拉起来,跟着朱所长走,西夏瞧见路上有一摊稀乎乎的牛粪,晨堂就踩上去,臭气哄地散开,苍蝇也飞了来,两个警察就放开了晨堂,让他自个儿走。土场上,站着了许多面如土色的人,在他们的身边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头。西夏看见了有秃子叔,有狗锁和他的婆娘竹青,有来正,还有牛坤和庆来,庆来拿着一片子锅盔在吃。朱所长在大声训话,夹杂着十分难听的骂,然后喝问谁还砍伐过林子,是自动交出来还是让挨家挨户去搜,如果不自动交出来而被搜出来,那么就轻者罚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里的木头扛来了,除过银秀的那个男人领了警察去那孔废弃的砖瓦窑里抬出了一棵大树,又叫嚷他是藏了两棵的怎么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个不要脸的又偷走了,西夏没有想到的是,主动交出木头的多是些老头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细椽,碾杆一类的小木头,三婶也把那根做檐笸用的小树干扛来了。迷胡叔是坐在木头堆前大声地哭,拿他的头在木头上撞,他检讨着自己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没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边,谁也不敢来的,为了集体的林业资源,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竹青却说:“迷胡叔你多亏喝醉了酒,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着什么,恐怕你被捆在树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说:“我死了也是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众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脸又铁青着,狗锁就啪地搧了竹青一个嘴巴,骂道:“你话这么多,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竹青的脸立时起了五道红印,她愣住了,众人连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饿狼一样扑着了狗锁,两人撕打开来,谁都想一下子把对方治服,却治不服,突然间狗锁就倒在地上,捂着交挡哎哟。众人一时骚乱叫道:“抓着屌蛋了!”朱所长大吼了一声,土场上立即安静下来,他要人们供出谁是这次哄抢事件的带头人,如果都不开口,就谁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说:“一定是顺善起的头,他是党员!”朱所长说:“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却又说:“不是顺善起头又是谁,他要陷害我哩!”又扑倒在木头上哭起来。
一个警察已经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树木的大小粗细和件数,然后挨着让蘸了红油泥去按指印,他们大概觉得事情真有了严重性,先是说看见蝎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们才去的,后来就说看见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说看见他去才去的,争争吵吵,末了就对骂开来。而朱所长却坐了下来,开始把手枪部件拆开,又组装,再拆开,再组装,天太热了,大盖帽卸下来放在了木头上。西夏决意要离开土场,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从朱所长的面前走过,朱所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长,一步跨过了另一堆牛粪,回家去了。
石头坐在了院门的门槛上,他对着西夏灿烂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庄,石头还没有这么微笑着对待她,西夏立即就回报了微笑,石头说:“姨,这树上有蛇吃过鸟哩!”西夏说:“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头,眼里几乎要有泪水了,说:“哪棵树,蛇在哪儿?”石头指着门。孩子把门不叫门,叫树,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东西,但做门的这棵树怎么就能看出曾经爬过蛇,而且蛇吃过小鸟,西夏觉得离奇不已。在高老庄,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从未遇见过的怪事,是因为也受到了石头的什么影响呢,还是这一块土地使她发生了变化?西夏说:“怎么看见门上是有过蛇呢?”但石头却并没回答她,手脚并用地从门槛上往院里爬,那棵樱桃树梢上静落着一只白粉蝶,树亭亭临风如人,像是车站上遇见的王文龙的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