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3页)


庆来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绳索,还拿了一大块锅盔,两人从幽黑的窄巷路过时,坡坎拐弯处的白皮松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突然咚地响了一下,什么也没影儿和声。两人并没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边的厕所里就嘎地有人在叫了:“庆来!我以为是谁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两口,而顺着路沟放着的是一棵巨粗的树干。庆来说:“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挣断肠子吗?”晨堂说:“咱生了一堆娃,关键时刻顶了屁用哩,鹿茂兄弟们多,尽砍的是大树哩!”正说着,来正在自家后檐台阶上堆禾秆,大声叫:“庆来庆来,你还去不去?”庆来说:“做啥好事哩,你声这么大?”来正说:“尿!谁不知道,又谁没去?西夏你也去吗?”他抱了禾秆苫在放在台阶上的木头,木头不粗,但已经是五根。西夏说:“来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来抓你!”来正说:“法不治众,他抓谁去?!听说没听说,地板厂连夜有收木头的?”庆来说:“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阳坡连根草也没了。”三个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阳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后边,庆来和来正就没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见了四五个人扛了木头回来。
太阳坡原来在牛川沟山西边,沟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个大弯的,弯的左边有一个土坡,那日在寻找画像砖的时候,西夏是远远看见过这一片树林子的。但现在月光明丽,十步之外,却看不清什么,只传来哐哐哐的砍伐声和树倒下的咔嚓声。西夏走近去,到处是被砍伐过的树桩,发着白刺刺的硬光,有相当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锯子锯,有人在叫:“闪开,闪开!”西夏遂被人推开,一棵树就嘎炸炸倒下来,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树的巨大树冠架在了别的树上,粗大的树干就摇摇欲坠在半空。立即有两三个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树上,猛地凌空扑去,降落时双手抓住了半空的树干,树干就被压下来,同时有人的脚脖子崴了,哎哟哎哟地叫痛。西夏听见谁在低粗着声喊雷刚,又有几个黑影哗啦哗啦用手拨树枝,然后锯响起来,一棵树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树在一个人的肩上左右调动方向,但仍被卡在树丛中,西夏过去那么使劲摇动了一下,木头忽地前去,但扛木头的人却怎么也迈不开了步,回头看看,衣服被后边的树桩勾住,嘶啦一声,衣服裂开,人和木头就跌在地上,将西夏也撞倒了。有人问:“伤了吗?”西夏说:“没。”那人说:“你也看得上出这份苦?”西夏说:“我看看……”但西夏没有认清他是谁。西夏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能量这么地大,黑黝黝的林子里,高高低低的地面,他们扛着沉重的湿木横冲直撞,她听见的粗粗的喘气声,空气热腾腾散发着落叶的腐败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阵脚步从林子外跑进来,有人在接连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飞虫钻进了口里,有人在低低的骂,突然有了一道手电的光,光里似乎看见了林子外的架子车,但喝斥声起:车子拉到路畔去,这里能拉成吗?一个女人突然哭起来,叫唤着胳膊伤了,接着是男人骂:你能干个尿!崴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蒙胧中感到了十分恐惧,似乎觉得进入了一个魔鬼世界,她原本出于一种好奇,要看看人们是怎样砍伐林子,要问一问他们为什么要砍伐林子,但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一语不发。她明白了什么是一种场,人进了这种场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发疯发狂的,如果这个时候迷胡叔出现,他将无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殴打,即便是派出所人来,对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发生。她开始在幽暗中寻找来正和庆来,但没有见到,而差不多的人对于她的在场并不理会,有的人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认出了她,只那么愣了一下,并不说话,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处走,幽暗越发浓重,脚步声和喘气声,斧声锯声和倒塌声,犹如在电影院里突然机器发生了故障,幕布上只有声响而没了图像。她是从林子的那边进来的,走出了林子的这边,她觉得她应该回去了,但她不知道从林子这边出来怎么往回走,就茫然随了扛木头的人走,从一个土坎上往下跳。土坎并不特别高,许多人扛着木头都跳下去了,她却不敢跳,蹲下来双手着地往下溜,刚溜到坎下,上边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头的一头却担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乱中拉住了,却听到小声说:“西夏,你怎么也能来?”西夏定睛看时,却是三婶,她扛的仅仅是一根茶碗口粗细的树,能做个碾杆。两人把担在坎沿的木头拉下来,西夏要替三婶扛,三婶不让,最后两人抬着小跑步往回走,远远的地方有了鸡啼。三婶说:“鸡都叫头遍了?夜这短的!”西夏说:“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三婶说:“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檐笸的。子路呢?”西夏说:“我偷着跑来的。”三婶说:“人家都发财了,西夏,人家都发财了!”西夏没有言语,她看见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团光,光在移动着,是架子车前的小马灯还是磷火?她这么想着,不知怎地眼里却有一颗大的泪滴了下来。
这一夜,高老庄不时地有狗咬仗,西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没有弄出声响,悄悄地脱衣上床睡下,子路没有醒,在咬着牙根子,时不时地吹气。子路今晚上竟睡得这么沉,是白天太疲乏了,还是心里再不惦记着她,在她没有回来也能放心睡着?心里倒恨这个矮丈夫:哼,如果他没有工作,一直在农村,他绝不是个能干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树,也不会有人来通知他的,明天起来知道别人都砍了树了,他只会在家里发脾气,踢鸡打狗,摔碟子砸碗。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惊地在问:“你昨晚到哪儿去了?”西夏说:“在你身边睡着哩。”子路说:“衣服脏成这样,你也去砍树了?你给咱砍了个什么树回来?”西夏说:“在院子的台阶上靠着呢。”子路跑出去,拿回来一个木棍儿,说:“我要是还是农民,我昨晚能弄回来个屋大梁呢!”西夏说:“你背了一夜炕面土坯也够累的!”子路说:“你嘲笑我呢?我在农村的时候,是没有别人有气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你要是农村妇女,过日子肯定是没底儿的匣匣。”西夏说:“可我不是农村妇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说:“当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当强盗了,这是一个毁林事件,政府绝不会不管的,要查起来,查到你也去了,看你还有脸皮没?!”西夏说:“没脸皮了,我贴个脸皮招领广告去!”一家人起来,洗脸,梳头,洒地扫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却返回来,砰地就关了院门,说:“镇长和派出所所长在村里收缴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么多树,土场子那儿堆得像小山一样!”西夏一听,就要开门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儿去?”西夏说:“我去看看。”子路说:“今日哪儿也不能去!”西夏撅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里,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外边的动静。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着听见隔壁的院子里,狗锁在说:“我就弄了这一根,我知道不对。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来是后半夜了,我看见人家都去了,我不去,还怕人家说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说:“就这一根?鬼信的,你狗锁能不去,过河屁股缝儿都夹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干了啥的,嗯?!”一阵挖土声。“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往大场上扛!”“我扛不动哩。”“扛不动?往回扛的时候你怎么扛得动?”“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俩给我抬了这根,又给他抬了……”“晨堂砍了几棵?”“这我不知道。”叭地一声。“你怎么打人?”“我还要捆了你哩!”石头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着耳朵在听着院外,说:“睡吧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不痛了。”石头不吭声了。院外有狗锁的媳妇竹青在求告,拉着哭腔。娘已经是很一会儿了,却问:“还痛吗,石头?”石头说:“不痛了。”娘奇怪:“怎么就不疼了?”石头更奇怪:“让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儿去了?”西夏斜过头来,看见了在樱桃树下有一只兔子,兔子没有杂毛,纯白如雪,眼睛红红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猫了腰去抓,她一扑,兔子一跳,怎么也抓不住。脱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欢地对娘和子路说:“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开,衫子下什么也没有。她说:“兔子呢?”她看见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嚷了一句:“没个正经!”西夏觉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见了兔子!子路还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卧屋给石头穿衣服去了,推开了那扇窗子,西夏看着那窗扇上的棂格,想:兔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娘在窗内训责着石头:“越长越没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头呢?手呢?”石头说:“谁的头,谁的手?”娘说:“这是你的头,你的手!”石头说:“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说是我的什么什么,那我真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头、手是我的一部分,那么剪指甲,铰头发,那便是将我的一部分丢了?!西夏说:“子路,你看见兔子了吗?”子路还是瞪了她,说:“发什么神经?!”西夏知道,她又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并不遗憾子路没有看见那只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对她的态度,索性哐啷把院门拉开,走了出来,她跟着村里许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