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2页)


  “你给我摘一个干辣子角来,我咬咬,就不瞌睡了。”
  辣角拿来了,咬一口,瞌睡是不瞌睡了,却辣得舌头吐出来。麦绒换了他。为了止瞌睡,两个人就不停地说着话儿:
  “一斤面能吊多少挂面?”
  “一斤半吧,那要吊得好哩。”
  “一斤挂面价是四角五,这利倒真比卖原粮强了。”
  “人是要受苦呢。”
  “人苦些不怕。”
  “赚得钱了,一定给你买一个毛衣。”
  “我那么金贵,不怕烧坏了我吗?”
  “你没见烟峰,毛裤都穿了哩!”
  “比人家?只要不露肉,穿暖和也就对了。大人穿什么呀,牛牛一定要买一身新衣哩。”
  第二天后,挂面就开始吊起来了:揉面,入时面,形面,拉面,上架。麦绒果然好手艺,那面吊得细细的,长长的,一杆一杆从一人半高的面架上一直垂下来,鸡窝洼的人路过门口,就大惊:
  “嚯,吊起面了,麦绒,日子过得真称心,讲究起吃这种面了?”
  “怎么不吃呀?怎么好吃怎么来呀!”麦绒说。
  “吊这么多.能吃得了吗?”
  “吃不了可以卖嘛!”
  “哟.也干起副业了?”
  麦绒没有言语。
  “真该,真该,现在的农民啊,日子要过好,还得多种经营呢。”
  麦绒听了,猛然之间,倒想起了禾禾。她举着一杆面站在台阶上呆立着,想了好多好多往事。
  “面快要掉下来了!”回回喊着,她笑笑,忙又上了木架。
  当晚上又开始磨第二斗小麦的时候,麦绒突然问道:
  “牛牛爹,咱真的也是干副业了吗?”
  “就叫做副业吧。”
  “这也叫多种经营?”
  “也算。”
  “那你说,以前禾禾干的是对的?”
  “唼?!”
  “我是说,咱以前有些委屈了他。”
  “或许是委屈了他。你怎么想起了这事?”
  “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了。”
  麦绒说完,倒笑了。
  吊过几次挂面,果然卖得了好价钱,夫妇俩也来了劲,觉得寻钱是有了门路。但磨过第四个晚上,再也没了力气,就都歇下来了。
  也就在这时候,禾禾却从县上买回来了一台磨面机和一台小型电动机。他安装在烟峰的那个西厦子房里,接通电线,一个早晨就为自家磨了三斗麦子,喜得烟峰当下将家里那台石磨搬出来,丢在屋后沟里。石磨像车轮一样滚下去,在沟底撞碎了。
  新闻又一次轰动了鸡窝洼,轰动了白塔镇附近的农民。尤其是那些成辈子摇石磨的妇女们都来开了眼,把禾禾看作是神人一样。
  “禾禾,你真会替烟峰想事,烟峰这福人哟!”
  “我一家能用得了这机器呀!”烟峰说:“禾禾还不是为大伙买来的?”
  “磨粮不要钱吗?”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烟峰倒笑了,“这机子是一疙瘩钱,几百元呀,不收钱了得!谁要磨就来,五斤麦子一分钱,怎么样?”
  来磨粮食的立即排了队。禾禾就三天三夜没离开过磨面机。烟峰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就站在一边,学着操作。磨粮食的女人们说不尽的殷勤话,一口咬定烟峰一定能生个胖儿子。
  “你能保证吗?”旁边人问。
  “当然敢!这么好的一家人,能不积福得个儿子?”
  众人就哈哈地笑。
  “烟峰,坐月子你是去县城大医院去吗?”那女人又问了。
  “我生什么真龙天子了,还去上县城?”
  “怎么不去?听人说县城大医院生孩子快当,孩子又聪明。别人不能的.你还不能吗?拖拉机一坐,嘟嘟嘟,眨眼就到了。”
  烟峰说:
  “那就好了,走不到五里,颠得也把儿子颠出来了!”
  夜里,回回和麦绒担了麦子也来磨面了。
  回回他们吊挂面的事,禾禾已经听说了,他并没有奚落他们,反倒喜欢得问吊了多少面,赚了多少钱,直叫着这也是一个好买卖。回回就红了脸说:
  “我这算得了什么?赚些小利罢了。”
  “慢慢来嘛.慢慢扩大门路嘛;原先我还谋算在洼口瀑布那儿能盖一所水磨坊,没想电就来了,那咱就用电打磨子嘛。”
  回回说:
  “你行,脚长眼远的,能干得了大的,我不是那个料,只是手头紧,实在没办法了,寻个出路捏几个零花就是了。”
  禾禾说:
  “就要寻出路哩。地就是那么几亩,人只会多,地只会少,人把力出尽了,地把产出尽了,死守着向土坷垃要吃要喝,咱农民就永远也比不过人家工人、干部了。”
  回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麦子磨过之后,回回要付钱,禾禾不收。一连又磨了几次,回回就把钱硬塞在禾禾怀里,禾禾倒生了气,说:
  “你这不是作践我吗?我在你西厦房住的时候,你要过房钱吗?”
  不说以前倒不罢了,提起以前,回回更是羞愧,脸紫红得像猪肝,他便收起钱。回到家里,总觉得过意不去,第二天套了牛悄悄去代耕了禾禾家的二亩红薯地。
  1983年9月7日草就
  1983年lO月25日改抄就
  贾平凹《鸡窝洼人家》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