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回睡倒了三天。
  三天里,麦绒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手把手地给他喂药,他只是摇着头不喝。麦绒就流了眼泪。
  “你病成这个样,怎么不喝药呢?什么事都不要放心里去,咱不是还有牛牛吗?牛牛,你快叫你爹喝药,药喝了,睡一夜,明早就好了呢。”
  孩子爬过来,歪着头看回回,连声叫着:“爹喝!”
  回回将孩子拉过来,搂住,哽咽着说:
  “麦绒,我没本事,我对不起你啊!”
  麦绒说:
  “快别说这个了。有了这个家,我也是心满意足。烟峰能得子,那也算是她的造化,她有了孩子也就死了争咱牛牛的心。我看得出来,咱牛牛是好的,他将来是会把你当亲爹哩。”
  回回叹了一口气,把孩子在怀里搂得更紧了,说:
  “我信得过你,我也相信咱牛牛是好的。烟峰有了孩子,外人肯定会耻笑我,这我倒不嫉恨。我只是伤心,怎么我的命这么不好呢。我只说过来,能使你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在人面前话说得精精神神,可我没本事,现在的光景过得倒不如人了。手头不活泛.也没能给你和孩子穿得光亮。我只说咱当农民的把庄稼做好.有了粮什么也都有了,可谁知道现在的粮食这么不值钱,连个电灯都拉不起,日子过得让外人笑话了。麦绒,你说这倒是为什么啊!”
  麦绒看着丈夫,手在微微抖,药汤在碗里就不停地打闪儿。
  “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咱并不懒,也没胡说浪花……牛牛爹,话说回来,有饭吃也就对了,我也不需要别的,只要咱安安分分过下去,天长地久的,我什么都够了。别人吃哩喝哩,让人家过去吧,那来得快就保得住去不快吗?你要紧的把病治好,一家人安安全全的,咱还养活不了这三张嘴吗?我能跟你,我就信得过你的本分实在,再说又不是咱实在过不下去了!”
  回回听了麦绒的话,爬着坐起来,把药喝了。
  “唉,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能盛了啊!”
  麦绒替他脱了衣服,扶他重新睡好,自己就上了炕,坐在丈夫跟前,一时却没有了话再说出来。
  土炕界墙窝里的小油灯,豆大的一点黄光,颤颤瑟瑟地闪动着,屋子里昏黄黄的。回回让麦绒把他的烟袋拿过来,麦绒犹豫了一阵,还是从柜盖上取过来,替他装了烟,点上,说:
  “你要抽,就少吃点。”
  回回抽过一袋,又摸摸索索装上一袋。小油灯芯突然哔哔吧吧响起来,光线比先前更微小了。他仄起上半个身子,将烟锅凑近灯芯去吸,才一吸,灯芯忽地却灭了。
  “没油了。”麦绒说,“我添些油去。”
  “不用了,我也不抽了,睡吧。”
  黑暗里,麦绒把孩子衣服脱了,放进被窝,自己却静静地坐在那里。窗外的夜并不十分漆黑,隔窗看去,洼的远处坡梁上,禾禾家门口的电灯光芒乍长乍短地亮着。她回过头来,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脱衣溜进了被窝,温温柔柔地紧挨在回回身边。
  “我一定要拉上电,我要争这口气!”回回狠狠地说着,鼻子口里喷出的灼热的气冲着麦绒的脸。第二天,回回就下炕了。
  身子还很虚弱,却从屋梁上、外檐上卸下了几爪儿包谷棒子剥了,从地里取出几背篓洋芋,第三天夫妻俩担到集上去出卖。价钱自然很便宜,但还是卖了,一共卖了七十二元八角。回回靠在那棵古槐下,把钱捏着,捏着,光头上的虚汗就沁出来,对麦绒说:
  “你回去,再装一筐小麦,一筐谷子!”
  麦绒愣住了。
  “你还要卖?”
  “卖,卖!”
  “算了,咱不拉电了,煤油灯不是一样点吗?人经几代没电灯,也没见睡觉睡颠倒了!”
  “要卖!要卖!”回回第一次变脸失色。“你去不去?咹?!”
  麦绒站在那里,眉眼低下来,说:
  “你喊什么,你是嫌外人不知道吗?”
  说完,却还是挑了空箩筐一步一步走了。
  回回却感到头一阵疼痛,双手抱住了脑袋,膝盖一弱,靠着树慢慢蹲下去了。
  电线电灯费用总算凑齐了,回回家里亮了电灯。当夜特意请了几个相好的人来家喝酒,酒是甘榨酒,先喝着味儿很苦,喝过四巡。醇味儿就上来了。一桌人喝得很多,麦绒不停地用勺从酒瓮里往外舀。一直到半夜,别人还没有醉,回回倒从桌子上溜到桌下.醉得一滩烂泥了。麦绒扶他睡在炕上,他醒过来,指着灯坚持说他的灯最亮,而且反复强调在座的人都要承认在整个鸡窝洼里就要数他的电灯亮。
  这一夜,回回醉了一夜,麦绒看守了一夜,一夜的电灯没有熄灭。
  从那以后,这一家的茶饭开始节制起来,因为卖了好多粮,
  又要筹划以后用钱还得卖粮,就不敢放开吃喝了。茶饭苛苦起来,就不可能每顿给猪倒饭了。猪一天三顿便是糠草,红绒就上了身,脊背有刀刃一般残了。到了月底,用秤一称,竞仅仅长了三斤。回回气得叫道:
  “倒霉了,倒霉了,干啥啥也不成啥了!”
  进入腊月,正是深山人筹备年货的时候,夫妻俩为钱真犯了愁:倒卖粮食吧,又得卖一担二担才行,可哪儿还敢卖得那么多呀,卖些家具吧,这是麦绒最忌讳的事,她不敢往这上边想,回回也不敢往这上边想。
  “哪儿去寻钱啊?”回回问着麦绒,也在问着自己,“咱手脚是死的呀!”
  麦绒说:
  “咱是没一点钱的来路啊!禾禾的钱来得那么快,钱像是从地上拾的呀……”
  “咱不能比了人家,人家会折腾嘛。”
  “这年代,怕是要折腾哩。”
  “唉,我当了多半辈子农民,倒怎么不会当农民了!”
  “他能做生意,咱就不能也做生意吗?”
  做生意买卖,这是回回和麦绒从来没有干过的,他们世世代代没有这个传统,也没有这个习惯。但现在仅仅这几亩地,仅仅这几亩地产的粮食逼得他们也要干起这一行当,却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两口子思谋了几个晚上,麦绒就说出吊挂面的事来。麦绒在灶台上是一个好手,早年跟爹学过吊挂面,那仅仅是过年时为了走亲戚才吊上那么十斤二十斤的。当下拿定主意,就推动小石磨磨起面来。
  一斗麦子,从吃罢晚饭开始,夫妇俩轮流摇磨杆。小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上扇和下扇,两块石头霍霍地磨擦。麦子碾碎了,顺着磨槽往下流;夜也碾碎了,顺着磨槽往下流。鸡叫过头遍,又叫过二遍,双手摇了多少下,石磨转了多少圈,回回记不清,麦绒也记不得。麦子还没有磨好,人困得眼皮睁不开,麦绒要回回去睡,回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