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鸡(第4/6页)

她每天拜托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尽快好起来。她每隔几天拜托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好了以后不要不要我。”结果没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进来了,什么都涨价了,饭可以少吃,可是药没办法,大夫现在上门都是头顶着满天炸弹,涨钱也好,不肯再赊账也好,都是合理的。

那些承诺过她,本以为真正关键时刻来临时,可以托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进来,刹那间就全躲起来消失不见了。即便日本人没来的时候,在他来了之后,她也尽力回避着老张这样的熟客。

她真正无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后,那时上海的战事渐渐平静,他也渐渐好了起来。她顾不得思考日本人转身又去了南京这种严肃的大事,久经压抑的心情感到喜悦。这是她第一次不收钱跟人睡觉——他自然是毫无经验,十分笨拙,身体上对她而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喜悦,头一次感到心甘情愿。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况还有她这么专业的老师。

她又去拜托十字架,都是些新鲜的愿望。但首先要解决的,是她无法再做生意的问题,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脚离开上海,后脚就紧跟着重现上海滩的老张。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瞒着他去找老张。她心情欠佳,怎么打扮都还是憔悴枯萎,但老张毫不在乎,一进屋就把她扑倒在床上。有求于人,她只能由着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老张的性欲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她偶尔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后一次了。老张出手倒是阔气,她说完想法,老张从床上下来,拉开抽屉,大手一扬,钞票纷纷撒落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也就装出麻木的样子,对老张的鄙夷与愤怒视而不见,坐起来一张张地数钱,之后一副拿了钱心神不宁一心想出门的样子。她心里有笃定的人选,他侮辱不到她。

老张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过后,态度和缓下来,说,这种小年轻可能靠不住,你这么用心的话将来怕是要吃亏,哪天情况调转过来,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没有说话,心里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当然知道风险,可何处是没有风险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

她知道他也喜欢她,虽然他暂时还不能表示什么,但她能看懂那双大眼睛。老张看着她,大概也想她宽心,说,有事还是可以来找我老张。她谢过他,终于出了屋子。来到街上,民国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异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赶路,心想再也不会见老张了,虽然并不恨他。走着走着,想到家里终于有个等着自己的人,心里生出轻快,再不堪的街市对她也毫无影响了。

他终于完全恢复了,他们便各坐桌子的一侧,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真正过起了日子。她有时跟他逗嘴,说你该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个相好的吗?你回去找她结婚呗。

我不回去了,说过多少次了,什么相好,我早就忘记了。

你现在伤也好了,还一直住在我这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上瘾了,一直想弄,我离不开你了。我不会一直白弄的,一会儿就出去找工作,赚钱。

外面都打成这副样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工作?

总归会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总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养你。

哪怕只是说说,对她也足够了。但市面实在萧条,生计艰难。回顾起来,在一切刚有起色渐入正轨,难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时候,日本人来了,劫数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几代人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忘记尚且无法做到,所谓原谅是无从谈起的。她为他总是找不到工作发愁,城市里的通胀像一个大家刚刚开始熟悉与领教的噩梦,老张给的那些钱原计划可以花一年,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就所剩无几。她只能在重操旧业和别的不多的办法间做出选择。刚刚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必见老张,现在却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里。

还是下午,还是四次。她心里不是滋味,但老张同意帮忙,让她明天下午领他过来。第二天下午她领了他到楼梯间,让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进老张的屋子。她看着他上楼梯,看着他敲门,听见老张的声音说请进。

这种房子原来这么不隔音,她感到诧异,想起他之前在楼道里度过的那些时日,大概什么都听见了。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那些不堪的声响与对白,她想。有一天他会嫌弃我的,她手足无措地靠在阴暗的墙角苦恼着,而领他来见老张这样重大的决定却被这些感伤的情绪一笔带过。她对接下来的变故浑然不觉,毫无预见,一切也没有征兆。

你老家是哪里的?老张请他坐定,没有什么客套,直接问他,他则有一点走神。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么地方?

萧山。

到上海来做什么呢?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来学做生意。

多大了?

刚刚二十一岁。

成家了吗?

有个相好的,我准备一赚到钱就跟她结婚,只是现在,世道不好。

老张看着他的脸,一点也不相信他真的会跟她结婚,但这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别的事,他往前坐了坐,离他更近了一些。

小兄弟,你听我说,现在这个世道确实不太好,兵荒马乱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是表面的,暂时的——你杀过人没有?

杀过,他说。而且我杀的那个人样子和你很像,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确实很像,老张的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北方来的朋友,他在刚才进屋之后为此走神恍惚了很久。是因为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吗?没想到当初在坑里拍出那一堆肉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

他便开始为老张做事,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此后多年,当他的同乡或是前辈为了存亡拼尽全力时,他躲在城市里,依照老张的指示做着一些自己也并不真正理解的坏事,若干年后才算领悟过来。而当他们工作日益繁重,需要新的人手时,他想到有一个人会和老张合得来——他将表哥请到了上海。

老张讨厌表哥的粗俗,无奈缺少打手。很快表哥就在上海因无端却常常有效的残忍暴虐成名,不久被老张的更为神秘莫测的老板看上,要调他到北方去。这其实正合老张的心意,他早已不喜欢两个表兄弟同时在自己身边做事。老张打了报告去上峰处游说,说上海于国内之重要,得一人才之不易,如何一日不能无此人云云。对方接报后果然立即回电,请他体恤中枢,让要的人即日赴北方,同时会拨来款项多少多少以供兄弟运筹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