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鸡(第3/6页)

他是有意为他挡住子弹吗?为了他不至于没办法投胎?他会在将来时常想起,时常想念,但现在他顾不上思考这些,分明感到身体正在轻易地接住子弹,像无数拳头同时打过来。在不知是受伤失血还是惊恐引发的休克到来之前,他只是在想,张先生不是自己人吗?他不是二哥吗?他们不是兄弟吗?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鸦雀无声,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流淌,分不清是谁的血或者只是夜里下起的雨。他感到了重压,努力睁开眼的同时看见了同伴的脸,上半部分打烂了,只剩下比较完整的嘴。喋喋不休的嘴,此刻仍挂着像是感到滑稽的浅笑。他无法动弹,只好再躺了一会儿,伤口的地方渐渐变得敏感,能够感知到寒冷。他必须起身。

他手脚与身体并用,终于使高大的同伴的尸体滚落到一边,用很长时间坐了起来。他缓慢地扭过脸去寻找同伴,挪过身体,用手触碰他头部以外的地方,虽然脸打烂了,但倘若一息尚存呢?他碰到他的身体,真的已经死透了。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沿着暗处的墙根往前挪动了很久,回头却仍能看见同伴的尸体——他挪出了不足五十米。

他感到自己已濒临极限,有了放弃的想法。困意马上袭来了,这是死亡的征兆。他犹豫着是否再挪回去,回到同伴身边,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觉。没有办法再投胎,他想起了同伴的遗言。这才想起他早在挡子弹之前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处,四马路三十八号二楼,手脚正常的话不算太远,钥匙在他手里。但首先他必须跨过眼前的道路,艰难地前行。他一定认为这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条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然而并不是——他活得长久,作为这群人中的最长寿者,卒于1968年10月。现在的一切都还只是起点。

整条四马路上住了很多鸡,与老派的方式不同,这里没有酒席烟榻与饮茶,没有定制或是推销上门的细软首饰,这里是单纯的皮肉营生,一手交钱,一手宽衣,讲求效率的一次性消费居多,是更靠近现代化的卖淫方式。女孩们自然谈不上什么教育,也服务于更市民化的阶层,往还最多的无非小买卖人、包工头、职员、公务员以及时下方兴未艾的各种革命者。

她等到很晚,他迟迟不来。她想估计这童子鸡临阵逃脱了——她不喜欢接待没有经验的人,受不了这种童子鸡,一惊一乍的,而且手脚没个轻重。反正钱她已经收过了,不来最好,最好不来,她就这样轻松得意地睡去了。

身为凡人她自然无法感知此时此刻发生在几条街口以外的变故将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第二天早晨她躺在床上就看见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她不害怕,出了事可以去找老张。老张是常常光顾四马路三十八号二楼也分不清是哪一派的革命者或只是帮派分子。她从床上下来,走到近处去瞧,人死了,手里拿着她的钥匙。

短命鬼,死在来嫖她的路上,她感到晦气,同时也不喜欢自己的钥匙被死人抓在手里,所以决定先从他手里取下钥匙,然后去找老张。老张会打发人过来搬运尸体,冲刷地面,他几乎就是干这个的。她弯腰低头,尽量不碰触到他。拿到钥匙时,他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原来还没有死透,他喉部有细微的动作, 她受到惊吓,紧急扭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头十字架以稳定情绪。那是去年来上海等着坐船去日本留学的一个山东学生送给她的礼物,看上去是典型的书生模样,而且年轻,对她而言属于难得的优质客人。

他很健谈,完了事也不肯下床,大概实在没什么事做。后面没有客人在等,她也就由着他,两个人在她的小床上混了一下午。他满嘴的大道理,像是个有抱负的人,她听不太懂他的话,只是奇怪为什么各种各样的人,看上去差别再大,却都心怀理想。

她仍旧感到费解,“那是不是就像男人穿着衣服的时候虽然大不相同,脱掉之后都是流氓,人人都是流氓?”她问他。他便觉得她聪慧可爱,更加不依不舍,走的时候在包里掏了半天,她以为他良心发现,要加钱给她,他却掏出这么个木头十字架,煞有介事地用油布纸包着,说是山东老家祖上传下来的,本打算陪自己东渡,现在送给你。

他郑重地帮她挂到墙上,请她保重,说是学成归国再聚,随后绝尘而去。现在她看着她的十字架寻找答案,十字架说,见死不救是不好的。那就好歹帮他把脸擦干净,给他一点水喝,也算对得起有人帮他付过的嫖资。她便把毛巾泡在温热的水里,拧到半湿不干去擦他脸上的血。干在脸上的血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擦,然而,真是英俊的脸。

接下来,日本人真的南下了,他们正式攻打上海,拉开了亡国之旅的序幕。上海市面崩塌,很快连租界也不再安全。四马路的生意虽然受到了影响,但并不致命,甚至在两次空袭的间隙里也有客人冒着生命危险上门,可见性真是神奇的事物。

每有客来,她便用一把专门为他改制的带着四个木轮的椅子将他推到屋外,在本就狭窄的楼梯拐角暂放。他伤得太重,虽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但仍然十分虚弱,所有机能都还在等待恢复。每位客人必要从他身边跨过一步才能抵达门口,在嫌弃的眼光里,他是一个碍眼的废物。

你门口是个什么破烂东西嘛,怪吓人的,有客人在她开门之后会问。哎呀,乡下的表哥,来养伤的,她回答。这年头还养什么伤嘛,死掉不就太平了吗?门关上以后他也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是啊是啊,可不是吗?我帮你脱衣服,她殷切地应付着。

她原本想把他放到远些的地方,但搬他下楼再上楼这样的气力她实在没有,而且楼下很阴,风也大,放他一个人也不太安全,只能作罢。他的两只手臂都还抬不起来,脖子也无法转动,所以有时完事后推他进屋的时候能看到他掉眼泪。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又心疼他,又怕眼泪流到伤口上,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给他擦,擦着擦着,自己也哭起来。她跟他一样难过。

自打他来,到狗日的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她已经刻意减少了客人的数量。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因为他实在难以照料,她一次生意也没做。她仔细计算着这些年来拼凑积攒的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散碎银两,如何应付日常消耗以及给他买药请大夫。她想着等他伤好以后,如果肯要自己,就跟他去做别的随便什么事,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回到让她受尽白眼的江苏老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