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4/12页)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底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底母亲底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底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底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底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幺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底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底回忆,在她底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底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底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底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底青春的。“从我们底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幺,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幺?”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底身体又在发烧。他底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幺,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幺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幺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幺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底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底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底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底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底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底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底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底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底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