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3/12页)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底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底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底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底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幺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

她底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底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底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底最美、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底惩罚--可怕的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幺,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明白为什幺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幺是封建的中国底最基本、最顽强的力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时代娱乐底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底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幺机关拘留过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底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底着眼的地方,他底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乐天的性情,他底混浊的善恶观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底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底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底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底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幺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底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底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冷酷的图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底活泼的精神,是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在父亲底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为什幺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底活泼和美丽为什幺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底心,他们底活泼和美丽,是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底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底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卓伦底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底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底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底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底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底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底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底活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底所在。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他底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