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3/11页)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幺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幺,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幺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幺,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春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幺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底责任,为什幺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底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 ※ ※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底性格并不更近于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幺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人们底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覆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糊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幺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绝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底朋友在想些什幺,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底生命底缺陷和自己底青春底枯萎。--蒋纯祖骄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