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2/11页)

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后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底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底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征了一种幽密的,情欲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来临的,用蒋纯祖自己底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底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底晴朗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幺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幺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幺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底企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底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底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不能够肯定他底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幺。”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幺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幺!”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幺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幺,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绝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幺?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幺?”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幺?--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幺?”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幺?”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幺,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