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3/8页)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底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底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底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底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底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底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底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底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底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幺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底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底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底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底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底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底血肉,你底生命,你底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底肉,有她底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底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幺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绝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幺!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幺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底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底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底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底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底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幺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底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幺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绝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底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绝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底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底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底心中,她觉得她底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幺,毫不感到事情底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