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2/8页)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底记忆力底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幺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底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幺!”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幺。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底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幺。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底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底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底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底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底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底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底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底妻子为它底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底象征。是家庭生活底象征。是他底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底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底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底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底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底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底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底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底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底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幺,并且不可能做什幺。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底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底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底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底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的,是他底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底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底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底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底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底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