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4/9页)

蒋少祖皱着眉头走过他们。--陈景惠睡在床上。她向他说,某个朋友来了信,她想明天进城。蒋少祖明白她极想进城,冷淡地点头,走了出来。他遇见瘦弱的、苍老的蒋淑珍走下狭窄的扶梯。蒋淑珍显然没有看见他;她扶着栏杆走得很慢,她底望着前面的眼睛里有痴幻的温柔的表情。蒋少祖好久没有看见过她底这种表情了,感到了一种眷恋的情绪。一切都沉静着,五月的阳光在院落里辉耀着,蒋淑珍在走下扶梯的时候念着诗。

她底额上有深的皱纹。她眼里有泪水闪耀着。她在念--“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看见蒋少祖,她停住了她底细弱的声音,惊慌地,有罪地,忧愁地笑了。

蒋少祖局促起来,有冷淡的表情,盼顾,走进房去。他听见蒋淑珍没有再走下楼梯;他听见她重新上楼去了,悄悄地、黯淡地、疲乏地。很难说明她为什幺要走下楼梯。蒋少祖注意地听着,黯然地感觉着衰弱的姐姐底轻悄的、疲乏的、温柔的动作;从阴惨的现实中,那个诗意的蒋淑珍走了出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蒋少祖念,额上的皱纹活泼地游动着,走到窗边。

对于蒋淑珍,也是对于蒋少祖,时常有诗意的过去突破阴惨的现在走出来,引起忧伤的渴望和眷恋。但他们在精神上是孤独的:那个阴惨的现在隔离了他们,他们互相逃开,诅咒和后悔。中国底这种生活,把一切热望压迫到梦里去,并且把梦变得透明而空虚:人们称这为最高的哲学,并称这为含蓄,或理智的用情。在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一个月里,重复着这样的情形;对于现在,人们不再做任何努力。分开以后,他们就完全地互相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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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苏州的姨姨底大女儿蒋秀芳,就是那个可怜的阿芳,从镇江逃了出来。因为母亲死去了。姨姨被蒋家遗弃,并且被自己底族人欺凌,生活得异常的艰难,在镇江沦陷后的第二年冬天死去了。弟弟和幼小的妹妹被一个叔叔领去抚养,蒋秀芳孤零地生活着。今年夏天,叔叔企图把她嫁给一个开杂货铺的商人,蒋秀芳就想起了她底家庭--往昔的声势和荣华--并想起了远在重庆的姐姐哥哥们,决然地随着一个陌生的同乡底家庭逃了出来。

对于她底蒋家,她底记忆和认识是很模糊的;鲜明地留在她底心里的,是童年时代的可怕的痛苦:母亲底屈辱的地位。但到了遇到这些压迫的现在,往昔的痛苦便被无限的眷恋化成诗意的东西了。而且,这往昔,是有继承者的,它在重庆。蒋秀芳已经到了二十岁的年龄,她没有受过什幺教育,她蒙昧、晦暗、愚笨、然而倔强。目前的生活愈可怕,她底对她底蒋家的理想就愈坚强。她底在苏州底那个后园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就愈美丽了。到了这样的年龄,这一切就形成了人生里面的一种固定的、基本的观念了;在这个观念上,建筑了整个的世界。所以,无论事实怎样教训她,她总想像着重庆是一个美丽的后花园。

她不能知道:过去的已经不可复返了。蒋家底人们,以及认识蒋家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在蒋家已经分散,破灭的现在,会有这样的一种理想存在,并且会有这样的一种追求发生出来。从沦陷区逃出来,在一九三九年的时候,还是很艰难的。蒋秀芳没有足够的钱,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有好几个小孩,她帮助他们看顾小孩。这个愚钝的女子,由于她底理想,并由于她底对日本人的顽强到极点的仇恨,有了一种特殊的机敏;她多次单独地对付了搜查行装的日本兵。在越过了敌人底最后的封锁线,接近中国军底防区的时候,那是一个阴雨的早晨,所有的人,连小脚的老女人也在内,都奔跑了起来了,并且愈跑愈快。蒋秀芳记得,旷野是寂静的,落着雨,他们越过了一个山坡,没有说任何话,开始奔跑。他们觉得有什幺东西追赶着他们,而这所唤起的情绪,与其是恐惧,倒是幸福: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奇异。谁都明白敌人不会追赶,但谁都觉得他们和中国军之间的距离是难受的,可怕的东西。现在,在这个旷野上,后面,是凌辱和死亡,前面,是亲切、幸福、生活--是一切。

奔跑被从前面来的严厉的声音喝住了。他们全身淋湿了雨水和汗水。他们大家都迷糊地发笑。然而他们所遇到的可怪的检查使他们痛苦,并惊醒了他们底好梦。

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在万县留了下来。蒋秀芳迫切地渴望到重庆,再三地恳求,在轮船里弄到了一个位置。到重庆的时候,她身上只剩下两块钱。她惊动着走过大轰炸以后尚未恢复的林立着断墙的街道。她开始考虑,她底想像和希望。

傅蒲生底原来的居所已经炸毁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底住址;于是她就第二天下乡。走上了重庆底码头。她底感觉突然现实起来:她觉得她底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惊异她为什幺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面对着傅蒲生家底居所废墟站了一下,她绝望地想到,蒋家不会有一个人在重庆,并且不会有一个人认得她,她是受了自己底热情的欺骗,她是从此完全孤零了!

这样,那个后花园的美丽的梦想,就破灭了。走过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穷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会和他们一样;由于这个,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钱的人们。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们,将能够同情她;她极其强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饭吃,她,蒋秀芳,将像那些穷苦的人们一样,去做工。

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经历了那幺多的痛苦,已经明白了人生,绝不要流泪,尤其绝不要向别人流泪。她,蒋家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眼眶有泪水。她是那样的饥饿,那样的失望。她想,她不应该向别人伸手乞讨,她应该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幺也不要。那个花园的梦想本来就是暧昧的--所以,她,蒋秀芳,是现实的:她有这个地面上的最朴素,最坚固的力量。她已经没有了归路,这是很自然的。她现在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在人间,除了为自己,为别人永无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别的。她到重庆来,不是为了别的什幺,而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做工。因为在镇江,她只能替敌人和汉奸做工。

她在江边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乡。船到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走过乡镇底街道。走出镇口的时候,她看见她底前面走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这个女子快乐地,有些痴傻地和怀里的美丽的女孩开玩笑,女孩说了什幺,并笑出尖锐的声音来。蒋秀芳听出是南京底口音。于是她追上去问路。这个女子是陆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