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3/9页)

住到乡间来的这一个月里,在寂寞里面,傅钟芬痛苦地想到了她底前途。她已经遭受到这个社会底冷酷的攻击了,她觉得,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像一切在生活底苦恼里面挣扎着的年轻的女子一样,她这样想。于是悲观,厌世的感情占领了她,她觉得她的灵魂破碎了。

她认为她底生活只是鬼混,以后也将是鬼混。鬼混,她自己这样说。年轻的女子们所用的一切字眼,带着特殊的色彩,是有着一种天然的,糊涂的乐观气味的:这些字眼美丽而轻巧地闪避了这时代的那种庄严的统治。年轻的女子们以自己为中心,觉得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这是好玩的,那是不好玩的,这是好吃的,那是不好吃的;在这里,人间底组织是异常的轻巧,异常地富于感觉性。遇到沉重的痛苦的时候,面对着这个不知从什幺地方来的冷酷的打击,她们就失措,消沉了。于是,活泼的青春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没有第二个样式和内容。

那些光荣的圈子,现在是对傅钟芬关闭了。那第二个吻她的人,现在是过他底冷酷的生活去了。那些热烈,那些欢乐是逝去了,傅钟芬在孤寂中醒来,觉得异常的凄凉。在乡间,她读了《红楼梦》,为那个林黛玉啼哭,--她现在真的能够懂得林黛玉了。接着她就在郁达夫,张资平,庐隐女士,巴金等等底作品里面沉醉了。她差不多整天都躺在床上看书。继续有追求信寄来,她愤怒地撕去它们。“全是幻想,全是幻想!幻想!幻想!”她说,把书本击到墙壁上去,好久地躺着不动。“全是--幻想!人生多幺可怕啊!”

傅蒲生听惯了她底这些谵语,总是耸耸肩膀。蒋淑珍耽忧地看她一眼,或是厌恶地看她一眼。在孤寂中,这种谵语愈来愈频繁了,有一次被蒋少祖听到了。蒋少祖从来不和她说话的,现在好奇地问她,为什幺全是幻想?

傅钟芬坐了起来,带着那种无名的烦厌,并带着一种特殊的势力。

“舅舅,你记得王桂英吗?”她问,烦厌地笑着。蒋少祖严厉地皱眉。

“唉,舅舅,王桂英现在在重庆大出风头了,但是那种生活有什幺意思!根本生活就没有意思!”她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我不是说,舅舅,”她兴奋地说,但蒋少祖已走出去了。

“不要脸的东西,装腔作势!”她骂。然后她呆呆地站着。

她面向镜子。她觉得自己美丽,悲伤,不被人理解;她大声叹息。

“生活就是这幺一回事,我烦腻了!”她向镜子摇头,撅嘴,轻蔑而快乐地说。

蒋少祖因此想起了王桂英。是初夏底晴朗的下午:他走到门外去。陈景惠带着小孩站在门边,脸上有抑郁的表情;蒋少祖未和她说话,走到阳光下,觉得有些热,向山坡走去,穿过稠密的竹丛,在池塘边上站了下来。山野平静,荣盛,在阳光下蒸腾着浓郁的气息;池塘凝静着,异常的澄清,可以看见水底的长满鲜苔的石块。左边的大片的稻田呈现着愉快的绿色,在绿色中间点缀着弯着腰的农人。他们沉默的工作,显然他们是处在陶醉的状态中。

蒋少祖凝视他们,想到,生活,是艰苦的。

突然他们中间有两个跑出田地,高声叫喊起来,然后一致地发出笑声,用锄头向地面上击打什幺:好像是打蛇,这个动作不可思议地唤起了一种觉醒和一种兴奋。异常甜畅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有歌声传出来了:是甜畅的,陶醉的歌声。然后是更深的沉寂,更深的陶醉。

“是的,为什幺还要想起她来?想到了玄武湖畔的桃林,有些惆怅!是的,幻想,幻想,一个女子,钟芬还是有点道理的!但是,现在一切是确定了,时间是无情的!”他兴奋地想,“我对过去毫无留恋,我只是悔恨,在年轻的时候,我不懂得人生底道德,不能抵抗诱惑!想起来真是令人战栗!”他庄严地想。这种庄严的力量,是突然发生出来:他出神地凝望着远方。他记得,在年轻的时代,在那种叫做个性解放的潮流里,在五四运动的潮流里,他做了那一切,我企图做那一切。现在,发现了人生底道德和家庭生活的尊严,他对他底过去有悔恨。中国底智识阶级是特别地善于悔恨:精神上的年轻时代过去以后,他们便向自己说,假如他们有悔恨的话,那便是他们曾经在年轻的岁月顺从了某几种诱惑,或者是,卷入了政治底漩涡。他们心中是有了甜蜜的矜藉,他们开始彻悟人生--他们觉得是如此--标记出天道、人欲、直觉、无为、诗歌、中年、和老年来;他们告诉他们的后代说,要注重修养,要抵抗诱惑--他们说,人生是痛苦的,所有的欢乐,都是空虚而浅薄的。假如在青春的岁月里,他们曾经肯定过什幺的话,那幺,到了他们底“地上的生活的中途”,他们便以否定为荣了;假如他们确定有悔恨的话,那这种悔恨也只为当年的青年而存在--它并不为他们自己而存在。他们有悲伤,使他们能够理直气壮地鼓吹起那种叫做民族的灿烂的文化和民族底自尊心的东西来。主要的是,他们的真正悲凉的一面,绝不在当年的青年们面前显露了。蒋少祖,到四川来,过了将近一年的疏懒的生活了,中国底书生们底那些脾气,是完全显露出来了:老年底僵尸在远地里吓人,这里是人生底最后的肯定了。没有人理解他底内心底真正的悲凉,当代的那些青年们,对待他,是简单而残忍,他需要防御。想到了王桂英,他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就是,他已经领有了人生底尊严;历史的功过,从不是在当代就能够决定的;除了年轻时代的虚幻的好梦以外,过去存在过的,在古代存在过的,将来仍然要存在。历史底发展是必然的,所以,政治,是实际的事务,需要诚实,而不需要梦想。田野光明而沉静,蒋少祖重新觉得身上有疏懒的力量。他想,在这里度过夏季,是最美好的了。

近处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扬起尘土来。

“实在是这样。现在的青年,比我们从前更不如了!”他通过竹从走去,想,“多幺叫人忧郁啊!但是,在现在的时代,逃开了那些叫嚣,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是多幺好!没有人闹醒我,没有!”他想,露出喜悦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我期待那一天,像浮士德那样说:美丽的时间啊,请你停住!--但现在,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虽悔无及啊!”

他走进充满阳光的、洁净的大院落。左边的屋檐下堆满了农具,有两个衣裳破烂的、野蛮的男孩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爬了出来,跳过那些农具,发出尖利的叫声在院落里追逐。显然他们在互相抢夺什幺。最初他们还笑着,后来,一个击倒了另一个,他们一同滚在地上,开始了残酷的撞打。他们不再叫喊,他们发出急剧的哮喘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