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3/10页)

他和她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当他们底眼光偶然地相遇的时候,在幸福的陶醉中,蒋纯祖觉得他们之间已说了一切;她,黄杏清,懂得这一切,因此常常回避他底眼光--蒋纯祖觉得是如此。一种特殊的拘束,在他们中间存在着。蒋纯祖觉得黄杏清常常严厉看他:这种目光使蒋纯祖腼腆而幸福。

傅钟芬底接近黄杏清底企图,并无特殊的成功。黄杏清对她安静而有礼;对于她底殷勤,常常的感谢;更常常的是避免。在热望中,傅钟芬爱她;但不久便因她底自私和无情--她觉得是这样--而可怜自己。接着便来了攻击;傅钟芬是苦恼着。

合唱公演的那天,蒋纯祖恐惧黄杏清会不来。但她来了。公演底成绩很好;蒋纯祖对自己底成就很满意。在掌声中,蒋纯祖想到,对于这一切,黄杏清底感想如何。他想像她是安静地无视着这种虚荣的。他们底眼光在台上短促地相遇,相互警戒地说明了他们中间的一切;蒋纯祖觉得台下的人群和掌声是遥远的;觉得有力量在自己身上扩张,世界是温柔而无限的。

合唱队指挥是有名的音乐家,是爱好舒适并爱好荣誉的人。蒋纯祖从他学习乐理,练习作曲:蒋纯祖希望他能够把他底小提琴借给他练习,但被拒绝;他说,提琴坏了。蒋纯祖离开了往昔,蒋纯祖是在经历着音乐,爱情,友情三者底狂热的心境;每一种都未全部获得,于是他自己创造了它们。每一种有着不同的情绪和意境,蒋纯祖用自己和谐了它们。

音乐会散场后,大部分队员散去了,剩下的人走到街上来。是春天底晴朗的夜里。乐队指挥愉快地谈论着今晚的成绩,然后提议到他家里去听贝多芬底第九交响乐的唱片,问有谁愿意去。大家都愿意去;蒋纯祖兴奋地注意到中间有黄杏清。

和黄杏清在一道走路,今晚过江的时候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蒋纯祖让傅钟芬和另外的人走到前面去,独自走在后面。蒋纯祖底心温柔,悲伤,离开得远远地凝视着走在大家一起的高身材的,文静的黄杏清。黄杏清不知何故落后,蒋纯祖心跳着走了上来,看见了她底映在微弱的,和谐的灯光下的忧郁的小脸。黄杏清未看他,但显然感觉到他。走过灯光,顺着江边的空阔的道路走去的时候,蒋纯祖甜蜜而惊畏地感觉到,黄杏清底苍白的,迷人的脸,在春天底清新的黑夜里含着某种热望严肃地浮显了出来;在流动着的,凉爽的,湿润的空气里浮显了出来。她脸上的那种严肃的热望,令蒋纯祖甜蜜而惶惑,蒋纯祖觉得有了什幺非常的东西;蒋纯祖不觉地走到她身边来了。黄杏清突然地回头,以惊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看着地面走路;显然她意识到,她和蒋纯祖,是并不认识的。但她并不走开,蒋纯祖,显然找不到理由认为他们是互相认识的,没有勇气说话:他是在战栗着;他们都在战栗着。黄杏清又看了他一眼,那种忧郁的热望,流露在她底脸上。在爱情底战栗里,在这个强大的力量底压迫下蒋纯祖柔弱,怜悯自己。他没有勇气去迫近那个他觉得是过于神圣,过于纯洁的东西;而由于另一种勇气,他落后了;他看着她,黄杏清,慢慢地走到前面去;他眼里有眼泪。

“是的,让她孤独地行走,让我也孤独地行走,而后我们就走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个世界是大的,而她就遗忘了我;她不曾知道我,所以也无所谓遗忘,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她就更忧郁地生活在她底回忆里--是的,多幺好!”蒋纯祖想。黄杏清走到大家一起去了。她未再回头。

“她为什幺要落后呢?”蒋纯祖失望地想,“然而她是那幺纯洁,那幺高贵,我是这样的可耻!所以她是对的!是的,她是对的!我,应该服从!”

张正华站在路边等他,然后向他跑来。他是在兴奋地笑着向他跑来。

“难道他知道了幺?”蒋纯祖想。

“蒋纯祖,为什幺走得这样慢!”

蒋纯祖,希望朋友真的已经知道,忧愁地笑了一笑。张正华愉快地做了一个鬼脸。

“张先生说,你很有音乐天才!”

“哦!--但是他不应该这样的夸奖一个年轻人!”蒋纯祖虽然被这个夸奖激动,但因为黄杏清的缘故,忧郁地回答。

张正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张正华想到,蒋纯祖底这个回答,是由于矜持,然而是高贵的。张正华,是有着愉快的,严肃的性格;蒋纯祖以后知道,这个活泼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种中庸的态度尊敬着一切,从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静地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地从事着他认为是有着意义的事情;他总找到一些事情做;这些事情有时是苦重的,有时是小巧的,有风趣的,他,张正华,认为是艺术的,以温柔的,善良的情绪在中间耽溺着。

张正华,因春天底深夜而兴奋,中止了谈话,高举礼帽,在空阔的道路上踏着大步,唱起进行曲来。蒋纯祖,因张正华底快乐而轻松,开始唱歌,感到了优美的鲜润的春夜。“如果敌人要来毁灭我们,”他们唱--“我们就要起来抵抗!”

在前面的透明的空气里,傅钟芬底嘹亮的兴奋的歌声传了过来。

轻轻的,庄严的声音,第九交响乐开始了。大家坐在安适的,明亮的小房间里;主妇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对交响乐怀着敬畏;留声机放在小的圆桌子上,音乐开始了。

主人坐在圆桌旁,吸着烟;主妇披着优美的短大衣,抱着手臂站在门旁。大家寂静着。热烈的,庄严的声音从圆桌播扬着;神奇的,愤怒的声音飞溅着;温柔的,娇嫩的乐音带着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蒋纯祖坐在窗边,咬着嘴唇,下垂的眼睑在抖动,苍白的脸上有着感动的,柔弱的神情。他,抱着热情的雄心,竭力企图理解贝多芬底复杂的结构;他在这个努力里迷失了。这座音乐底森林是无边际的;他热切地奔跑过去,觉得前面有光明;他奔跑着,光明还在前面。他底汹涌的热情淹没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树,不能看到这座森林。乐曲终结,他突然安静了;他发觉他并未听见什幺。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来,看见了坐在对面的神情涣散的黄杏清。

“是的,她一定听见了什幺!”蒋纯祖想。

黄杏清并未注意地听音乐;最初的乐音带来了庄严和沉静,使她想到了一些细微的事。接着她想起了全然相异的另一组细微的事。她底思想远远地飞开去了;她不再听到音乐。但每一组乐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是梦境似的,微弱的。音乐结终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里来,全然记不得自己想了些什幺,有了涣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