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2/10页)

傅钟芬不满意原来的业余性质的歌咏队,要求他介绍她到这个合唱队去。伴着美丽的傅钟芬在这种于他是神圣的场所出现,于他是一种幸福,同时是一种痛苦。他们从不曾向别人提过他们底亲威关系,别人无疑地认为他们是爱人。

过去了半个月,天气经常地晴朗,春天来了。傅钟芬结识了合唱队里的所有的人,蒋纯祖则认识了一个人。就是说,他有了一个朋友。对于青年们,有了一个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蒋纯祖觉得他是从孤独深渊脱离了。他觉得过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现在的生活,是获得了永恒的目标了。这个朋友叫做张正华,比蒋纯祖大四岁,是一个异常活泼的人;他说他对一切都是乐观的。张正华虽然能唱很多歌,却不懂得音乐,但有着戏剧的才能--他是属于一个救亡演剧队的。

蒋纯祖以单纯的热爱对待这个他觉得比自己高强而又爱着自己的朋友。蒋纯祖对张正华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他底心灵所经历的一切;他说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蒋纯祖常常经历着狂热的心境。但他没有提及傅钟芬。有着经验的张正华尊敬着这个沉默。

美丽的,娇小的傅钟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底感情上的某种乖戾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她,傅钟芬,对一切人都同样的热情;但她不能同时对所有的人热情;这个迷茫的世界使她苦恼。

每个友情底关系里面,她都体会到自己底忠实和热诚。每个关系都使她感到,给予惊喜的印象;她觉得她对任何人都忠实而善良。从第三者来的妒嫉和恼怒,激动了这种热诚。她愿望她底这个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为他牺牲。随后这个朋友使她懊恼了,她觉得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但因为她是这样的热烈,她又走向另一个。每个热烈都不持久,因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个热烈都未冷却,因为她,傅钟芬,是如此的软弱而善良。

由于父亲底亲爱和母亲的软弱,傅钟芬对自己和对别人同样的无知。她是那样的多愁善感,那样的充满了梦幻,那样的热情:又那样的软弱,她的美丽在她底周围做了可惊的征服,遮藏了这种软弱。她的美丽使她在这个时代大胆地幻想。她认为人间的关系应该彻底忠诚;为朋友,应该彻底地牺牲。某个朋友不能认识她底牺牲,她便悲伤人生的残酷;于是她走向另一个。常常地她又走回来,在悲悔中流泪。这样地继续下去,她找寻她底理想。现在她走开了蒋纯祖;不久她又走回来,表明她为他牺牲了一切。

但别人渐渐地觉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于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乱的情绪中,蒋纯祖认为她是虚伪而冷酷的。他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傅钟芬会使出任何手段来。但他未曾想过,傅钟芬企图达到的,是怎样的目的。

蒋纯祖认为傅钟芬是游戏爱情。事实是,傅钟芬是极端认真地从事着这个游戏。她确实是那样苦恼,确实是因苦恼而流泪;但也确实是在那种为美人们所有的事业里惊悸。在这个游戏里,她经历到青春底惊悸的情绪;虽然她是有着常常为美人们所有的企图,但更强的是她底热诚的心底企图。对自己底美丽的自觉,比较起对自己底热情和善良的自觉来,要微弱得多;因为她还无知,而且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自己底行为,她没有任何实际的、明确的观念。

合唱队准备公演,蒋纯祖被担任大合唱里面的独唱,使傅钟芬懊恼而光荣。因为觉得蒋纯祖是冷酷无情的。在悲痛和骄傲中,她便对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发觉蒋纯祖是在注意着一个瘦长的、沉默的、苍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图和这个女子接近了。

这位女子每次安静地出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中,然后静悄悄地退去。蒋纯祖注意到,她所说的话,都是必需的;蒋纯祖觉得大多数人,尤其是傅钟芬时常地说着愚笨的废话,她却说着必需的话。在这个喧嚣的场合,这个女子是个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底朴素,她底穷苦的操守--显然她很贫穷--以及她底悒忧的、苍白的面孔,引起了蒋纯祖底温柔的情绪。不知为什幺,蒋纯祖认为她的生活,和这里的一切人相反,是宁静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面,蒋纯祖觉得她即将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底消失:有一个晚上她没有来,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一切都无兴趣了。第二个晚上她来了,文雅地向大家点头,走上她底位置;穿着同样的蓝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同样的短发,同样的微笑--蒋纯祖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蒋纯祖不停地想,为什幺她前一晚上没有来;究竟发生了什幺。也许是病了,也许是有朋友来找她,也许是有事情;但也许没有什幺,只是因为发觉了他,蒋纯祖底眼光,蒋纯祖想。

蒋纯祖从张正华那里知道了她叫做黄杏清,是武昌的一个小学教员,蒋纯祖后来知道,她有过一件爱情,然而那个男子离弃了她;她底父母在上海没有逃出来,她是单身在武汉。此外蒋纯祖对她便毫无所知了;然而对于爱情底奇异的想像力,这点材料是足够的了。从这一点材料,蒋纯祖构造了一个纯洁的、宁静的、丰富的世界,而在其中无尽止的耽溺。他想像那件爱情给这个女子带来了那种宁静的宿命的观念,赋予了心灵底销毁底无尽的悲伤;他想像,在那种高贵的忍从里,对于那个负心的男子,黄杏清心里是深深地埋藏着神秘的、温柔的纪念,这些纪念,在无情的时间里,好像是消磨了,但由于神秘的感动,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进去,发觉到它们已经变得更新鲜,更纯洁。好像春雨后的新的草叶,而晚秋的宁静的烟霭在它们上面庄严的覆盖着。没有力量能够消灭这些纪念,它们超越时间而长存。蒋纯祖想像,黄杏清皇为了忘却才走到音乐厅里面来;但音乐美化这些纪念,帮助它们长存。在每一个和谐的,热烈的,或宁静的,受伤的音节里,往昔的爱情呼吸着有如甜睡的婴儿。在春天的深夜里,黄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独的居所;夜里落雨了,黄杏清推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的空气扑进来,黄杏清凝视花园;无所思念,但沉醉着。蒋纯祖想像这一切,梦见这一切。蒋纯祖活泼而严肃地和任何女子交谈,但没有勇气和黄杏清交谈;在他底这个仁慈的,智慧的,纯洁的“她”之前渴望孤独的,旷野的道路;这个旷野当已不是先前的旷野,这个旷野,是为贝多芬底伟大的心灵照耀着的,一切精神界底流浪者底永劫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