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4/7页)

南京危急时,汪卓伦护送几位显要的官员去汉口。他在汉口停留了一夜,给了兵士们四个钟点的假期,但自己未上岸。武汉三镇底灿烂的灯火,那氾滥在繁星的天空下的乳白色的光明,以及广阔的江面上的热闹的景象,给了他一种凄凉的感动,使他想去找寻蒋家底人们,并看看自己底孩子。但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命运里,这种感情是无益的。他乐于明白,他是以一个向这个世界奉献了一切的悲凉的军人底身分在如此繁华的武汉留了一夜,而一切人都不知道,他底孩子也遗忘了他。汪卓伦乐于被人遗忘,武汉底灿烂的灯火证明了他已被遗忘,并证明了他底幼小的孩子是在平安地生活着。黎明时驰出武汉,汪卓伦静静地站在后甲板上,凝视这个蒙着冬天的灰蓝色的烟雾的城市,想到蒋家底人们,想到孩子,--他想到,他此刻是在什幺一张小床上孤独地睡眠--并想到蒋淑华,偷偷地流泪了。他觉得,她是去了,不会再回来。江汉关底大铜钟,在深沉的寂静中掀动,敲了六点,美丽的声浪温柔地荡到江面上,向他告别;而这个告别没有任何人知道。

汪卓伦奉命到安庆,然后到马当。汪卓伦清楚地看到,中国底舰队,无力和敌人的舰队或空军作战,它底道路,将由每只舰上的军官和兵士们底良心决定。在这几个月的那些战役里,那些较大的军舰,是已经被敌人底空军击沉了,或自己击沉,用以封锁长江。汪卓伦替一切中国人冤屈,觉得这些都不能称做战役;由于多年来累积的原因,中国人不能完全实现他们此刻所有的内心底庄严。

那些较小的舰,当局显然是企图保存的;它们被用来在各个封锁线和要塞服役,没有正面地对着敌人的可能。汪卓伦是异常悲痛,那种从服役里,从他底舰上的兵士们得来的信心所产生的对他底祖国的一些理想和计划,是像火花般在他心里闪灼,增加了他底苦恼。在那些琐碎的、有时是被迫而不正当的服役里,汪卓伦是企图遗忘这种理想底负担,而得到个人自决的权利,认为他个人底生命是已经完全销毁的。但他一直不能得到这种个人自决的权利;虽然他乐于感到他个人底生命已经完全地销毁了,有机会便可抛掷,但从舰上的那些兵士们,他必需承担那种朦胧而苦恼的理想,必需感到他底生命底价值。他已失去了一切,所以这种价值,较之快乐,给了他以严重的苦恼。

在这些服役里,汪卓伦不得不严重地一再思索中国底将来,虽然他认为这将来已与他个人无关。在这个战争底初期,很多年轻的军人在热情的振奋中前进,他们觉得中国底将来和他们个人底将来是极明白的,但汪卓伦,由于他底遭遇,比起这些人们来,是冷静而谦逊。他认为这个战争是庄严的,无可悲观。但对于中国底将来,他是在这个中国牺牲了一切的,必需要求明白而周密的答案。这个战争必会诞生中国底将来,但什幺力量是主要的种子?从哪里开始?汪卓伦想到他底兵士们,想到他们底单纯、愚昧、和可惊的忍耐力。想到,在中国,既然二十年以内很难有确立民主与法治底可能,就应该从人们相互间的理解和爱心开始。但他看到,正是因为这个战争也不能消灭的中国内部底那些丑陋的势力,民主与法治底确立不可能,人们相互间的爱心也就被妨碍。于是汪卓伦想,无穷的在这个战争中受难、献身的老百姓们,他们是为了生存和将来,在将来他们究竟会得到多少呢?他们仍然要愚昧、恶劣、终生受苦幺?应该爱他们,应该以理智的爱心来统治,但究竟怎样相爱?汪卓伦经验到,他底舰上的兵士们,有时异常良好,多半的时间却是困顿而顽劣,激起他底愤怒,使他痛苦的。

究竟有谁担负中国底将来,汪卓伦不能找到。假如能够得到较好的境遇,汪卓伦将为这个题目献身,而重新得到生命底寄托。但现在,他是只能寄托于等待在他底前面的那一个悲凉的战役了。

被派到马当后,汪卓伦底这只小舰就和两只汽轮一道,忙碌地从附近装载建造要塞的器材和石块。随后,汪卓伦就随同要塞上的专家们,在封锁线外布雷。布雷以后的第二天,没有接到新的任务,汪卓伦驰到对江去打扫舰身。这是一艘漆成灰绿色的,有江轮一般的舱房的、陈旧的小军舰。

天晴朗,江流在冬季的阳光下从容地流动。江岸上的林木,站在静肃的空气里。各处有光采在闪耀。敌机底轰炸在午前十点钟开始。第一批六架,高高地飞过顶空,第二批三架,向要塞和封锁线投弹。其次又是三架。

轰炸开始的时候,兵士们自动地停止打扫,带着好奇的、兴奋的态度散在甲板各处观看。汪卓伦愤怒地、阴沉地走出来,命令兵士们各就自己底位置。敌机投下的轻磅的炸弹,落在封锁线前后,激起愤怒的、美丽的水花,落在要塞底掩蔽部底周围,掀起泥土和烟尘。要塞底高射炮清脆地、连续地射击,在温和的阳光下,给予亢奋的印象;洁白的烟朵在天空中漂浮,以它们底沉静表现这个热列的、兴奋的战争。敌机飞开,高射炮沉寂,弹烟和尘土在山坡上漂浮,有了短促的、绝对的寂静。然后,金属的沉重的声响重新从南方的天空里传来。

舰身因强大的水浪而轻微地在寂静中摇晃。兵士们都静肃地回到各自底位置上去。汪卓伦,在第一次的那个短促的战争里,是站在驾驶台上。第二次的机声传来时,汪卓伦皱眉看着远空。三架轻轰炸机迅速地近来,向江面俯冲了。汪卓伦迅速地判断舰上的高射机关枪能够向俯冲的敌机射击,跑出驾驶台,向前甲板跑去。敌机迫近来,吼声可怖地增大,汪卓伦迅速地跳到机关枪座后面。他底这个行动,虽然很镇定,却是无益的;那两个机关枪手,未看他一眼,瞄准第一架敌机,手腕颤抖,开始射击。同时要塞底高射炮开始射击。汪卓伦,蹲在枪座后面,紧张地凝视那一架俯冲下来的敌机。汪卓伦,在极度的紧张里,听不见一切声响。他觉得舰身突然强烈地向左倾斜;被自己底责任警觉,他迅速地站起来,舰身又向右倾斜。炸弹落在离右舷两丈远的水面上;那个被炸弹所激起的巨大的波浪,是一直扑击到驾驶台上。一个蹲在右面的炮座边的兵士,被卷到江里去了。

另外的两架敌机,俯冲着向要塞投弹。那第一架,在第一颗炸弹落下后,爬到较高的空中,沿江面打旋,重新在舰首的空中出现,开始第二次的俯冲。汪卓伦站在枪座旁边,凝视着它。舰身还在摇晃;机关枪开始射击。汪卓伦,被这个战争底雄大的力量激动,觉得自己是清醒了。他为什幺要跑出驾驶台,他现在已不能记得,但他觉得,他底这个行动,是正确的。如他所希望的,他是直接地、清醒地面对着凶恶的敌人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在他底心中出现,他听得见一切声响,并注意到一切。他未回头,但感到有一个兵士疾速而敏捷地爬到右侧的那个可怜的炮座里去,以代替那被水浪卷去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