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2/7页)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于是蒋纯祖明白,是什幺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底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底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底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底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后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于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糊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后,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轻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底信条底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底漂泊者底毁灭的权威底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底身上,是涂着他底朋友底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底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底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于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轻的人们,在他们底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着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幺多的东西啊!多幺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于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底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底紧张的苦恼和心灵底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于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底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底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底青年们,他们底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底脸孔充血,他们底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

这种被饥饿者和竞争者的双重的狂热所支配着的阅读,是使蒋纯祖底感情和思想整个地变化。当他重新走到街上来的时候,黄昏,那些灯火在嘈杂的人们之间美丽地闪耀,那些车轮在疾速地奔驰--对于这一切的亲切的、温柔的感觉,就完全地消灭了他底从旷野中带来的那个恶梦。他觉得,对于旷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还有一些苦闷,或一些不了解,但现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优待他,他愿意把它们忘记。

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什幺这样快乐。他开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汉口去。于是他向江边走。有时他站下来,露出恍惚的表情,企图唤回旷野中的那些非常的东西,并了解它们。但这是徒然的。它们是完全地消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这种消失,是证明了他目前的快乐。

那些在等待着他的光荣的工作和热情的、美丽的、惊人的少女们,是把那个朱谷良、那个石华贵、那个丁兴旺和那个丘根固消灭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个朱谷良底身边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丽的、热情的、惊人的少女们便是必需的了。他觉得,这种心情,是一种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觉得,这种叛变,是一种羞耻,然而是一种必需,因此他仍然快乐。

他走下码头,挤到人群中去。一个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说,船,夜里一定有,但不能确定是什幺时候。于是他就决定等待,在码头下层的石级上坐下。

冷风吹扑着。等船的人们,沉默而困顿,倚在箱笼上或坐在各种堆积物上。卖零食的小贩们底灯火在各处闪耀。多量的电灯在左近的楼房和江边的囤船上辉煌着。沿着江边,停泊着各样的船只,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着灯火。马达在被映照得异常明亮的水面上所发出的节奏的、顽强的颤动声,给予一种漂泊的感觉,使蒋纯祖感到甜蜜的凄凉。于是他就静静地跳过朱谷良和石华贵底毁灭,想起往昔的那些事来。他想到去年过年的时候和前年过年的时候,想到在爆竹底烟气和朦胧的灯火里,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飘落的雪花--。他是静静地跳过了旷野中的毁灭,因为那无论怎样悲哀,无论怎样凄凉,由于那些苦闷的流血和冲突,并由于他在那中间害怕悲哀的缘故,他,蒋纯祖,不能从它取得甜美的、凄凉的、光明的养料。他是回到了故乡;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华贵了。

蒋纯祖注意到,在寂静的江面上,一只小的木船从一只大货轮底暗影里漂了出来,在光亮的水面上无声地滑行,而到达江岸。这只木船底流走,和它里面的惨澹的灯火,是使蒋纯祖底眼睛得到一种娱乐。他注意到有一个徒手的、样子很困顿的军人走了下来,其次,两个兵士担着一架舁床走了下来。然后又是一架。那个军人,绕过那些堆积物和那些等船的人们,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走在前面。那两个躺在舁床上的人,覆着军毯,好像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于是蒋纯祖明白,为什幺在那个徒手的军人底脸上会有厌恶的表情。“又是两个生命为民族牺牲了!他们是怎样的人呢?”蒋纯祖敬畏地想。

蒋纯祖,在敬畏里面,紧张地凝视这两个负伤者,注意到,前面那一个,是在痛苦中昏迷地皱着脸,后一个却睁着眼睛;照在灯光里,这眼睛有着特殊的光亮;并且,在这个人底有须的、苍白的脸上,有着宁静的、淡漠的表情。蒋纯祖迅速地站了起来,认出这个负伤者是汪卓伦。蒋纯祖激动地叫唤了一声,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床,把它拦住了。汪卓伦没有看到他。那个徒手的军人,走下两级台阶,厌恶而怀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