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4/13页)

石华贵怀疑地威胁地看着朱谷良。

“下雪了吗?”朱谷良冷淡地问,抛开火柴。

“下雪了!”蒋纯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在他底对自己的感动里,他对石华贵和朱谷良同样嫉恨。

“是了,是这样!这是我们底路!”朱谷良,愤怒地想--对石华贵和蒋纯祖同样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风暴是猛烈地在他底身上扑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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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落雪的缘故,木船走得很慢,而且午后便停止。大家在船内设法生了火,坐着打盹睡。朱谷良撩开布篷,看见了迷茫的旷野。大家都焦灼,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孤独;人们是看不见这个途程底终点了。年轻的人们,是特别焦灼的。蒋纯祖,怀着对目前的一切的顽强的敌意,想着自己底过去,而寻求骄傲和安慰。这种虚荣的骄傲,在蒋纯祖这样的年轻人,是一种绝对的需要,由此他对目前的一切怀着敌意。同时,丁兴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撩开布篷,走了出去。

那种对自己底命运的痛苦的焦灼使丁兴旺走了出去。他悲伤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企图到落雪的旷野中去寻求安慰,或更燃烧这种悲伤的渴望。落雪的旷野,对于自觉孤独、恐惧孤独的年轻人是一种诱惑,这些年轻人,是企图把自己底孤独推到一个更大的孤独里去,而获得安慰,获得对人世底命运的彻底的认识的。丁兴旺是有着感情底才能的,习于从一些歌曲和一些柔和的玩具里感觉、并把握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是有一种谦和,同时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在痛苦的生活里,这种感情底闪光是安慰了他,但同时,这种感情便使他从未想到去做一种正直的人生经营。他是从他底家乡底那个优美而丰富的湖泊,从他底随随便便地生活着的父亲和几个善于游乐的年轻的朋友们得到这种教养的,他是非常的懒惰,不惯于这几个月来的兵营生活。这样的年轻人,在逞强的热情消磨掉了以后,是恐惧着这个战乱的世界,而有深的忧伤。失去了的那个湖泊,那个家庭,以及那些朋友们,是使他顽强地感到自己是人世底一个漂零者。初入伍的时候从那个班长所挨的那一顿毒打是使他失去了门牙;而从此,他便有了那种滞涩的、执拗的、阴暗的表情了。在这个战乱里,丁兴旺也是一个初生的青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便失去了那种企图在这个世界上占一个位置的意志了。他是确定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被凌辱的漂零者,他是渴望回到那个湖泊里去。由于这种消沉和耽溺,丁兴旺便不能尊重这个世界,不能考验自己底感情。这个人,是软弱地处在各种冲动中,而顺从自己底感情的。他在这一群里面的位置,是很明白的;他看出来他是被当做一个牺牲者,因此他执拗地拒绝了从任何一方来的亲善。他是能唱很忧伤,很甜美的歌。

因此,这个年轻人,便在这片落着雪的、迷茫的、静悄悄的旷野上,穿着奇奇怪怪的破衣,慢慢地行走,露出孤独者底姿态来。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过去,望着面前的地面,听着他在积雪上所踩出来的清脆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他一种娱乐,在寒风里,他底身体发烧。

他拢着衣袖。他是用他底执拗的、阴暗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洁白的地面。在这种散步里,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被安慰了;他是什幺也没有的,但除了他心中的那个蒙着雪的故乡底村庄和湖泊以外他也再无需要。他想到,现在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在故乡底蒙着雪的村庄里,有喜悦的鞭炮声;在积雪上面,是漂浮着暗蓝色的烟雾;在街道上,有小孩们底尖锐的、喜悦的叫声。这种回忆和目前的各种意识相纠缠,使他战栗了一下;他站住,望着前面的覆雪的乱石,收敛了他底温柔的、梦幻的笑容。

他长声叹息,摇头,继续行走。在沉寂的旷野上,雪悄悄地、迷茫地降落。

一个年老的女人艰难地走下土坡,站住环视,然后向丁兴旺走来;但突然又转身逃跑。显然的,无论她怎样希望援助,她害怕兵士。丁兴旺,被这旷野上的唯一的人类触动,和这个年老的女人相比,意识到自己底权威,没有想到要做什幺,愤怒地吼叫了一声。

那个老女人站住了;竭力镇定,以那种怀疑的、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一条蓝色的大布巾包住了她底头部,从蓝布巾底环绕里,她底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尖削的、顽强的嘴--她是在用她底全部力量和敌对着她的这个世界做着生死存亡的斗争--刺眼地显露了出来。

这个老女人,是从附近的村庄出来的,为了寻找她底失踪了两天的儿子。

“你跑什幺?”丁兴旺愤怒地问。他意识到,这个老女人底逃跑,是触犯了他底尊严。在这种意识下,这个软弱的青年便明白了他底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而企图尝试一下那种权威了。特别是弱小的人们,由于生存的渴望--没有这种权威,人们是感不到自己底生存的--喜欢欺凌那些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们。在这句问话下,丁兴旺就强烈地颤栗起来;为了抑制自己,他撩开衣服,做出英勇的姿势。并且他露出那种冷笑,显然的,他毫未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对象:在权威底发作里,这是无关的。

老女人凝视着他;突然握紧右手击打左手心,发出一串诉苦的、然而激烈的声音来。她说得很详细;年老的女人们,想像不到和自己底世界相异的世界底情况,--她们是生活得太固定了--有着激躁的感情,是喜欢详细地描述的。丁兴旺,由于本性底软弱,开始去听她,但即刻便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和权威底原则相冲突的。

“我问你,你跑什幺?”他露出愤怒来,尖声地问。在这个地面上寻找生存,人们是陷到这种可悲的罗网里去了。丁兴旺是愤怒地、蛮横地喘息着。这个老女人也爱她底故乡和亲人,在现在他是绝不会想到的。那种可怜的精神需要,是驱使着他拿旷野中的这个唯一的弱者来当作牺牲了。“我找我底儿子呀!先生!”老女人投出可怕的眼光,拍着拳头,激躁地叫。

丁兴旺,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并意识到自己是不对的,有了暂时的苦恼。雪密密地、悄悄地降落。

“我不管你底儿子不儿子!”丁兴旺大声说,确定了没有别人会看见他,并确定了,在这片旷野上,是没有道德,没有对与错的。他决定劫掠这个老女人,于是他重新强烈地颤栗起来了;而这种痛苦的颤栗使他无疑地相信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她居然以为我会抢她!混帐东西!”他,这个准备抢劫的人,想,虽然这是很奇怪的。他底脸苍白,那种颤栗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他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更确定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