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3/13页)

李荣光,很简单地因为人多的缘故,不再惧怕朱谷良。石华贵底这种笑容,是给了他一种启示。他凝视石华贵很久,然后单纯地发笑,挤他身边的丘根固,这是一个年岁较大的,善于保护自己的兵士。

“不要挤!”丘根固说,因为痛恨李荣光底对目前的情境的无知,激怒地望着李荣光,露出牙齿。

“龟儿子哟,你看我底腿!”李荣光快乐地说,吃力地挣出腿来,然后快乐地伏到丁兴旺底肩上去。

有尖利的,单薄的冷风从江面袭来,轻轻地吹扑火焰。冷风底短促的扑击后,江流声增大,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野兽在呼号。丁兴旺阴郁地凝视着火焰,未改变阴郁的表情,重新开始唱歌。

“老兄!”石华贵向朱谷良说,收敛了那个无声的、有力的、喘息般的强笑,露出快乐的微笑。“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呢,老兄--不要唱!”他愤怒地向丁兴旺说。

丁兴旺沉默,托腮,看着他,露出阴郁的、执拗的、悲苦的表情。那些可怕的皱纹在他底瘪嘴底周围出现。

朱谷良看着石华贵。蒋纯祖替朱谷良耽心,皱着眉头坐了起来,以一种畏惧的眼光看着挂在石华贵胸前的那颗手榴弹。大家看着石华贵。尖利的、轻悄的江风吹扑火焰。丘根固投柴到火里去,为了不妨碍石华贵,动作得很轻。他是竭力地露出对目前的事态的不关心来;显然的,他是在激动着。

石华贵环顾黑夜。

“老兄,我们做一个商量如何?”石华贵矜持地大声说,“既然是朋友,你有两只枪,给我一只吧!”

朱谷良底丑陋的、无表情的脸变化了。他露出强烈的、战栗的表情,脸打抖,笑出尖锐的、奇怪的声音,瞥了石华贵一眼,掏出一只手枪。

他底对石华贵的一瞥,是令人战栗的。显然这里不是交出手枪与否的问题;显然的,这里是一个正直的人坚持到底以求光荣或屈服而堕入羞辱底可怕的深渊的问题。朱谷良,在那种尖锐的、激动的笑声中,掏出了一只手枪,毫未想到这只枪是可以杀却他底敌人的,在短促的迷茫中,把这只枪抛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豪迈的动作,以图补救。

石华贵快乐地、喘息似地笑着,抚摩手枪,打开枪膛,倒出子弹来。朱谷良冷酷地看着他。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朱谷良底激动,以为战争要爆发的,现在感到极端的同情,看着朱谷良。蒋纯祖毫未觉察到自己底处境,大声叹息。

石华贵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蒋纯祖一眼。被石华贵底眼光提醒,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这个年轻人底激动的、扰乱的、逃避的表情唤起了他底怜恤,他伸手向火,安静地微笑着。

“老兄,我够朋友吧。”他说,安静地微笑着。“当然--你有几颗子弹!”石华贵大声说。“怎幺这里只一颗?”

“我也只有一颗。--我们两个人一共只有两颗,要仔细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声说,在那种强大的自制里向火焰微笑。这是从羞辱底深渊中站了起来--那种清楚的怜恤使他站了起来--而发出来的复仇的宣言。石华贵,满足地快乐地发笑。

朱谷良轻轻地站了起来,凝视着闪着钝重的、白光的、浩荡的江流。

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风从空中吹来,强劲而疾速。旷野中有呼啸的声音,火焰暗淡,人们在寒冷和恐惧中战栗着。大家回船,但石华贵阴郁地站在火边。

那些燃烧着的木柴和灰烬被疾风扫开,在沙滩上疾速地滚动,直到远处。石华贵披着军毡站着;这个旷野中的英雄,被刚才的小的胜利刺激,有着阴郁的、险恶的思想。

蒋纯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后留在滩边小便,回头看着在沙滩上滚动的火焰,而在震吓中,看见披着军毡的石华贵底可怕的形体向他走来。石华贵走到他底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着他。狂风在旷野中怒吼。

“跟我来!”石华贵险恶地说,拍他底肩膀,向沙滩中央走去。

蒋纯祖,好像铁针被磁力吸引一样,在狂风中踉跄,跟着这个可怕的形体。那条很长的军毡是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狂风中飘动着。

“我完了!”蒋纯祖流泪,想,“告别啊,一切亲爱的人,还有不幸的中国!”

“学生!”石华贵站下,看着他,说。“你怎幺会跟着那个家伙走的?”

“我们在路上遇着的。”蒋纯祖可怜地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幺人?”

“我不知道。”

“吓!你知道我幺?”

“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国底军人,中国在危险,--我尊敬你们!”蒋纯祖,在那种迫切的热情里,说,企图表现自己底善良,而以伟大的、悲苦的中国感动这位旷野中的英雄。“我对你和对他全是一样的,我还更尊敬你,因为你为中国受了这幺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说的--中国是在危险,我知道我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你,同志啊!”蒋纯祖哽住,呼吸频促,看着石华贵。

“算了吧!”石华贵冷笑。“真是学生!学生!”他轻蔑地说。“快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我有救了!”蒋纯祖想,信仰着祖国底热情底结果。他摸出所有的钱和那只包得很密的金戒指来,这是蒋淑珍在那个最后的瞬间交给他的。

“没有了吗?”

“真的,你搜,同志。”蒋纯祖安静地回答。

“好的,这才是学生!”石华贵发笑。

“我是在试探你,老实说,要是你告诉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华贵狠恶地说。

朱谷良回舱后,就裹紧棉被,躺到自己底位置上去,忧郁地思索起来。渐渐地,朱谷良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朱谷良,未注意到进舱的兵士们,听着呼吼的寒风,想着夜里一定要落雪。这个思想是很简单的,然而悲凉:雪,是落在旷野中,他,朱谷良,已离开了他在那里经受过劳苦、牺牲、衰亡、以及光荣的那个城市。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挫折和失败携来了那种甜美的、亲切的忧伤,指导着人们底生活的那种理想,那种光明,便从阴沉的云雾中亲切地透露出来了,抚慰那些创伤,使创伤获得光荣。朱谷良是柔和地进入了这个怀抱,以他底明亮的、凝静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风中猛烈地摇荡着。

但他突然想到蒋纯祖不在身边。他迅速地坐了起来,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兵士们从他们各自底位置里怀疑地看着火柴。火柴尚未熄灭,石华贵掀开了舱口的布篷,而从他底身边,蒋纯祖带着悲苦的表情钻了进来,蒋纯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