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4/9页)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幺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幺,我底生命便再无什幺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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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幺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幺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后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后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底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绝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幺还要留恋?”年轻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轻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轻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底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轻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幺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底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但他又非常感伤了。未吃午饭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与风景,向它们凄凉地告了别。

沈丽英,被儿子底宣言感动,觉得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宜生活,觉得在将来所受的痛苦里,也会有快乐,于是振作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把大票子换成毛票--在这种忙碌里,一切是改变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蒋少祖夫妇,看过了姐姐们和汪卓伦,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是站在凌乱的东西中间,衣袖高高地卷起,发红,流着汗。太阳照在敞开的箱笼上,房里扬着灰尘。“啊,你们来了!”她叫,抛下了手里的衣服;“淑华去了,她去了!我们如今--!”她在箱笼间跨了一步,哭泣着像小孩。

陈景惠对这个不顶熟悉的表姐流泪,疾速抱着小孩进房。蒋少祖抓住草帽在手里,疲乏地、愉快地笑着,--战争使他愉快,姑妈冲下楼时,预见到姑妈要对他做什幺,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们明天走了!”回答姑妈底激动,他说。

沈丽英坐下来,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别因为安宁的生活已被破坏,她露出了满足的、严肃的神情。凌乱的房间,即将开始的逃亡,衬着沈丽英底抱着小孩的休憩的、严肃的神情--她明白这个休憩底短促和可贵--给予了动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伦要走幺?”沈丽英爱抚着小孩,问。

“知道。去看过他。”蒋少祖回答,严肃地笑着。“我们中间还出了这样一个人!--”沈丽英大声说,停顿了一下。“我是个女子!啊,我们是无用的人!--”她说,她底眼睛甜蜜地笑着,觉得这个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

沈丽英翻箱子,又在揩眼泪。蒋少祖注意到箱子里面的旧式的、大红的绸衣。

“这个衣裳是你底幺?”他忽然狡猾地问。

“是我底!该死!”沈丽英说,责备他,但看着他,希望他再说。

“是坐大花轿用的吧,”蒋少祖狡猾地皱着眼睛,问。

“没有出息!”沈丽英说,脸红了,快乐地笑着。

陈景惠拿起绸衣,把它抖开来,快乐地笑出了声音。沈丽英笑着看着绸衣。姑妈简单地笑着。太阳照在绸衣上,房里闪动着红光。

发胖的、弄得肮脏的陆积玉端水走进房来,看见展开着的红衣,站了下来。她看着母亲,又看着陈景惠,然后向洗脸架走去。蒋少祖笑着转身,碰在她底面盆上,水泼了下来。“啊,对不起!”蒋少祖愉快地叫,但随即就怀疑地看着不笑的、严肃的陆积玉。

沈丽英皱眉看着女儿,用眼光提示她她应有的礼貌。“没有关系--”陆积玉说,猛然脸红。她回头看了那件堆在箱子里的绸衣一眼,垂下了眼睑。沈丽英明白她底眼光底意义,感到痛苦。陆积玉深沉而细心,明白母亲底一切:常常的,母亲为自己底第二次的结婚而对女儿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为这个对女儿发怒。

“你不会让开一点走吗?”她皱着眉,压制住愤怒,说。陆积玉迅速地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