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西安事变。

汪精卫在去年十一月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时被刺,然后出国,政权的斗争,也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将被什幺力量统一,并且象征的斗争,告了段落。学生运动底怒潮继续到一九三六年秋天,接着是七君子案件。觉醒了的人们,失去了故乡的人们,以及悲愤祖国的人们,对政府所要求的,是抵抗侵略者。这个强大的要求促成了在政治关系上颇为复杂的西安事变。

南京市民们,在汪精卫被刺时怜悯过;在藏本事件时慌乱过;在学生们冲破了无数的防线来到戒严的南京时悲哀过--他们觉得和平是不可企望了。但在根底上,他们依然消沉,对学生运动和汪精卫被刺同样的淡漠。

而在这一连串的斗争里,南京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物;中国底公民们,找到了他们底“领袖”。因此,西安事变,是在南京造成了空前的政治性的紧张。

蒋家底人们,忙碌着蒋秀菊底订婚;在订婚的早晨,传出了西安事变底消息。

对于蒋秀菊,如人们所常常经历的,那个被朦胧地期待着的、并且骄傲地防御着的东西突然地到来了,于是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是的,我都想过了,应该是这样。”蒋秀菊想,走进了订婚底礼堂。

蒋秀菊在夏季毕业。毕业前后,她常常和朋友们到金陵大学去,在唱歌和基督教底讲习里,认识了一个神学学生。于是,那种忧郁病,那种幻想,便来袭击了;于是她便常常一个人去唱歌了。而且因为毕业后无处可去,她便彷徨起来了。

她觉得她现在很软弱,惧怕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她跟一个英国神父学习神学。一面想到,到洁净的修道院里去,是很好的。

她向蒋淑华表露过这些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思想,企图证明它们是可能的。生病的蒋淑华激烈地讥笑了她。蒋家底姊妹们都认为蒋秀菊是已经到了抛开“鬼知道是什幺把戏”的基督教的年龄了。蒋淑媛和沈丽英都是曾经--那还是孙传芳的时代--接近过这种“鬼知道是什幺把戏”的基督教的。沈丽英快乐地说:“你看,什幺基督教!”在说话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底身体,向蒋秀菊证明,在她底身上,是没有什幺基督教的。

蒋秀菊本能地看了她底身体,当然,她并不想在她身上找到基督教。在那油渍的、半截袖子的蓝布袍子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在那张兴奋得发红,然而愁苦的,常常掩藏着羞耻的脸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沈丽英自己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快活的,但蒋秀菊,在一种内心底感动下,呆呆地站住了。

“难道都是这样吗?”蒋秀菊非常忧郁地想。

“我还是想升学。”她坚决地说,走出了房间。沈丽英正在和大家谈论汪精卫,她们非常怜悯汪精卫,因为觉得流血是痛苦的。

“我觉得街上的人都在恨我,怎样办呢?一切都烦闷起来了!这几个月多烦闷,但是我要等待,我要慎重--其实,我不应该怀疑他!”蒋秀菊向自己说。

晚上,那个神学学生以喜悦的,但严肃的态度迎接了她,他们走到花园里去。这个神学学生,是慎重地考验着自己,而不曾感到蒋秀菊底一切思想的。除了觉得爱情底忠实在呼吸着,并给予温柔的果实以外,这个神学学生,甚至不曾想到蒋秀菊会有思想。恋爱的男子,时而沉醉着,时而充满实际的思想,忘记去想到,在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实际的生命。

他们走到槐树深处的石凳前。槐树开着花,从附近的楼房,灯光照在槐树上。那种恋爱的人们常常要想念的槐花底芳香,散播在夏夜底空气中。钢琴在楼房里奏着柔和的舞曲。另一座灯光辉煌的楼房里,传来了女性底兴奋的歌声。在花园里,很多恋人们缓缓地走动着。在这块土地上,主教们和神父们,是按照着他们欧洲底精神和生活观念建造起这个伊甸园来的。在这块土地上,中国底青年男女们是充分地感觉着这种俊美的。但他们是在外国底样式里思想着自己祖国底财宝的,在他们心里,是充满了他们底祖国底宝贝的一切。

比方,蒋秀菊,在惊异地、沉思地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见那些满足地走动着的恋人们,就想:“多幺讨厌!多幺不知耻!难道我也是这样吗?--他们好像多快乐!他们不知要做出什幺事情来!怪不得姐姐们说我,多幺可怕啊!”

但在蒋秀菊底记忆里,今天晚上,却是美丽的,完全美丽的。她永远记得槐树底芳香。

“你坐坐吗?”那个叫做王伦的神学学生殷勤地说。

蒋秀菊,因为发现周围的凳子上都坐着恋人们,觉得恋爱是完全散播在空气中了,觉得恋爱是太不秘密了,心里有着痛苦。“但是我不怕。”她想,坐了下来。“他一定也要坐下来,叫别人看见的!他为什幺要坐下来!”蒋秀菊不满地想。她底惊异的、严肃的眼睛闪着光辉。

“你听那琴声多美啊!”王伦温柔地说,坐了下来。但蒋秀菊不注意琴声,不觉得它美丽。

“我想告诉你,我对人生怎样想法。”王伦说,显然他已经严肃地思索过他所要说的,“在现在的中国,一个人应该有一个事业,而我们都是在这个范围以内--但是,我想问你--你答应我吗?”他以震颤的、不安的低声问,嘴边显出了痛苦的笑纹;同时,他找寻蒋秀菊底手。

蒋秀菊轻轻地避开了手,而以一个强烈的动作,举手蒙住了脸。

他们沉默很久,钢琴奏着舞曲。--“你答应我吗?”这个青年,投出希望的目光,动着嘴唇,问。

“我不知道。”蒋秀菊软弱地说,涌出了眼泪。但她心里有愤怒,有强烈的思想。“他说这个,难道就是这样吗?难道像别人一样,像这里坐着的这些人一样吗?我能不能控制他呢?能不能控制将来呢?是的,他有钱,我也有钱,我可以继续读书!那幺是这样吗?能够担保吗?”

“你想什幺?”王伦问。他只是理智地问一问。他不曾感到她会有思想。

“我想继续读书--”蒋秀菊垂着头说。

“那是当然的。”青年说,沉默了。“那幺你答应了。”他温柔地说,但他心里是焦急和痛苦。“你知道你底信仰,我们共同的信仰,我们--底主。”他说,沉默,因为觉得说这个是虚伪的。“我们信仰--一个纯洁的理想,况且,一种事业--”他破碎地说。

“这里有风,多幺香的花啊!”他说,振作起来;“在现在的世界上,是比不上古代了,像你所理想的,”他说,以为他底爱人理想古代。“在这个世界上,是金钱和利害关系统治着一切,我们虽然不想弄钱,不想统治,但我们总要注意把生活弄舒适,有了地位和安静的生活,然后才能从事工作,比方宗教的研究、哲学的研究!空想,是不成的!把身体去拚命,埋没在别人脚底下,固然算是忠实了,但是没有结果,也是不成的!永远的爱情,是精神的爱情,在古代,是那个样子,在现代,却是这个样子,--你觉得对吗?”他问,笑着抓住了蒋秀菊底手,她未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