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第4/5页)

蒋纯祖,坐在狼藉着的杯盘前面,兴奋地、灼烧地看着他。

“假若空军去轰炸呢?”一个客人,大声问。

“要直接轰炸延安!”王伦坚决地说,然后微笑。“为什幺呢?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难道我没有做出这一切来吗?难道今天我不是主人吗?难道--这样好,能够损失吗?”蒋秀菊苦恼地想,看着大家。

并且,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她喝下两杯酒去。“我想,我们这些人,是要和中国一同灭亡了!”她突然地说,脸发白,愤怒地、奇异地笑着。

大家看着她。但她,在悲愤和快乐相混合的奇特的情绪里,转身向着窗外。

“我说了!但是我们,只是我们,却要活下去!”她兴奋地想,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觉得她是胜利了。她底未婚夫,赞美地笑着,看着她。

但在经过了疲劳的、混乱的白天--大家在男家打牌,开留声机和播音机,不停地谈论着--以后,晚上,蒋秀菊又对蒋淑珍哭了。

“为什幺我独独这样受欺,这样命苦呢?尤其二哥,为什幺这样看不起我呢--你不要说,我知道!他狠心肠,我不感谢--他!自从大哥去后,我们是变成孤独的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安慰是这幺少!这幺少!大家以为我多快活的!我只有对你!对你!我觉得甚幺都不能够挽回了--”底下的话是“我不自由了!”但她没有说,并且她即刻便谴责了这个思想。

“秀菊,秀菊!你底好日子!”蒋淑珍流泪,说。“是的,姐姐,谢谢你,谢谢你!我知道的。”蒋秀菊温柔地、凄凉地回答。她静默了。这个大的静默给她启示,她必得忍受的人生底长途和苦重的、无穷的义务。“是的,他们都这样说!难道谁有错吗?”蒋纯祖在离开筵席以后,走到院落里,在阳光下,想,他问谁有错,他并不肯定谁有错,但总觉得谁有错。“是的,是的,我明白!我要公正,我要好好的!--天啊,给我勇气!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为了祖国,为了人类!”他向街上走去,走到阅报栏下面,带着年轻人底善良的祝福,重新地把报纸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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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西安事变,蒋少祖持着激烈的阴沉的态度。在家里,他时常表现出单纯的乐观。他得到很多材料,紧张地注意着时局,并且活动着。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得到了两个特殊的材料,于是缓和了自己底活动。他判断这个事变将和平解决,他劝年轻人说,应该乐观。

十二月二十五日,南京和上海底市民们狂欢着庆祝领袖底脱险,蒋少祖被一个中学邀请,作了一次讲演。他精细地分析了这个事件底各方面,判断说,和平解决,是中国统一底开始。但他自己心里却有着狐疑和苦恼。

“但何必把我们心里的毒药都分给纯洁的年轻人呢?”他想。

他显出深深的忧郁与疲劳。他以前未曾有过这样的心境。他觉得他是被什幺一个巨大无比的东西拖得太久了;他觉得他是受了希望底哄骗;他觉得,这样匆匆地、盲目的奔跑,是不必的;他觉得他已经经历过人类所有的一切了。他渴望安息,渴望一种不明白的东西。--就是说,他渴望人世底更大的赐予,这个赐予是不可能的。他想:拿破仑也未曾得到过这种东西。

人类底各种思潮,和内心底叛逆的感情,是智识者底弱点。蒋少祖觉得反抗当代底一切是他底义务,并且,是他底权利。蒋少祖活跃地参加政治,然而政治使他迷惑。他认为反抗文化底机械主义是他底使命,走到骄傲的神秘主义旁边,又走到正直的理性主义旁边去。同时在某些方面他又是保守的。他在内心反对着文字改革和年轻人底对往昔的无知。有一些时候,他觉得他是神圣的,光明在他内心照耀。另一些时候,他觉得他是错误的,然而相信这种错误是为行动所必需的:他找到了更高的审判,摒绝了内心底审判。就在这些漩涡里,他匆促地生活了十年。中国没有替他铺好平坦的道路。

那种嫉妒的感情是燃烧着,即使在理性底旗帜下也燃烧着;并且,甜美的希望,是诱惑着,即使在内心底神秘的皈依下也诱惑着。他明白他底一切行为都是在这种燃烧和诱惑之下做出来的,虽然这些行为完成了公众底目的。

现在,他疲劳、忧郁、消沉,明白了这些。他觉得他应该宽恕仇敌,而去安静,发现自己。但想到仇敌,因为并非具体的、肉身的仇敌,他底嫉妒和憎恶又燃烧了起来。“诚实地说,谁明白共产主义是什幺?它是什幺?它要给什幺样的文化?并且,社会革命究竟是什幺?把革命交给人民,人民是什幺?那些无识的人,懂得理想吗?革命以后再启发理想吗?”西安事变后好几天,他想着--大半坐在火盆旁,“比方,对法国革命底评价,不是一般地太热情,因而虚伪了吗?对十月革命,不是也一样吗?造成了少数的特权阶级!在哪里?人们说,人类整体是不会错的!当然,因为一切批评都在人类范围以内,并且,‘它就是如此!’所以,它不会错的!但为什幺不承认超历史的批评法则?比方,假如伽太基战胜了罗马,那幺人类会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会有怎样的理想?很可能的,伽太基战胜了罗马!那幺,我们底生命不是虚无的玩笑吗?是的,虚无的玩笑,匆促的年华、希望底欺骗!无穷的烦恼!什幺暴风雨底时代,我明白你了!从去年这个时候在苏州到今天在上海,坐在这里!啊,我有些什幺!我是厌倦了啊!我还要受骗吗,让别人去做官发财?”蒋少祖想。

“生活,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以后还不是这样吗?毁坏什幺呢?又建设什幺呢?有什幺不同吗?我们都说反对封建,是的!然而生活自身是本然的!况且每一种权力都不能代表人民,人民永远和权力不相容,不是服从就是反抗--于是永远循环,而我们,空抛了年华,尘俗的事务!年来是疲倦了啊!--即使把权力给我,我也是只有服从权力底本质的!于是,在人类史上没有好的时代,永远不会有真正完全的时代!啊,人生,轻轻的、轻轻的,这种脚步呀!

“我不受暴风雨底欺骗了,然而我要心灵底平静和自由!持着这个,我公正地处理人生底事务!”蒋少祖想。好几天他没有出门。他坐在桌前,翻出一切旧的东西来。他编好了他底文件和藏书。在某一本书里发现了王桂英在一.二八以前寄给他的一封信,他反覆地看了好久,然后烧去。接着他把姐姐们寄给他的信统统烧去。一张儿时的照片,剃了光头,穿着大棉袍的,他看了很久,在背面题了这样的字:“二十年以后,我还能认识你。”然后藏了起来。蒋秀菊订婚底照片被他粗心地放到书籍一起去,但死去的哥哥底照片却被他珍藏了起来。然后他整理金钱。他坚持不让陈景惠参与他底这些工作。他在房里久久地徘徊着,感到安静、恬美和心灵底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