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2/6页)

陈景惠谨慎地沉默着,走到窗边。已经黄昏了,院子里,山茶花红着,雪花密密地、沉重地飘落着。

“少祖,雪下大了。”陈景惠说。

“少祖--风雪夜归人啊!”她说,感动地笑着。“是的!”蒋少祖说,站了起来。“为什幺要做一个现代人?为什幺要做一个中国人?”他说,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积雪里,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蒋少祖夫妇走进了他们底已经出卖了的、荒凉的家园。大门已经堵死了,台阶上积着雪。于是他们绕到后面去。旁门半掩着,蒋少祖轻轻地推开来,走了进去。他注意到门上的新补的木料;显然的,在这里,人类仍然生活着。

走进门,看不见路,站在雪里,蒋少祖夫妇接触到一个荒凉的、纯洁的、寂静的世界。近处,坍倒的仆役们底厨房的左边,一株山茶在白雪里崛起,放开着娇美的红花。靠近姨姨底楼房,站立着蒙雪的梅树,花开放着。楼房后面,假山石全部都埋在雪里--在各处,有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树木站立着。西北风在庭园里吹出一种凄凉的、怨怒的声音来。挂着枯叶的枯树在颤抖。一只孤独的麻雀,叫出了焦急的、哀怜的声音,在雪上飞着。

看见了这一切,蒋少祖便相信了这一切,当往昔的、儿时的图景在他心里闪耀起来的那个瞬间,他露出了那种严肃的、神圣的、英勇的态度,站立着。蒋少祖好久不能有思想,并且不能知觉,在他底心里此刻是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相信,他此刻的内心底一切是他过去所未曾有过的,并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种深沉的、反抗一切人生批评家底意见,但又服从目前的世界和命运的,丰富的表情,出现在他底脸上。

在过于年轻的时日,人们是常常玩忽而不敬的,因为人生是奢侈地陈列在他们底面前。但饱经心灵底忧患后,人们遇到了一种东西,立刻就觉得这种东西是过去所失去的--唱着挽歌--是将来所没有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过错--是自己正在找寻的,而且,是启发正直的忏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须在凝视了这种东西,站在这种东西面前衡量了自己之后,人们才能有力量在罪恶和怯懦中重新站起来,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贵的人,在遇到这个时,也是这样!”蒋少祖想。

陈景惠,睁大了惊异的、不安的眼睛,抱着小孩,望着面前的一切。无数代的中国人底命运,是在这一切里展现出来的。小孩,因肃静和寒冷而紧张,惊异地看着楼房。那上面,两扇玻璃窗斜斜地挂在窗柱上,它们底上面的一半盖着雪。

蒋少祖谨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楼房走去。他回顾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脚印。他注意到,在他底身边,有一棵倾倒了的树:当他经过的时候,这棵树底一根枝条轻悄地、但强韧地从雪里弹了起来,于是,泥土和草根底气息散播在空气中。

而在树底右边,有小的、凌乱的足印通到楼房里,显然是两个赤脚的小孩底足迹。

“哪里来的小孩呢?”蒋少祖想,“但是我把它卖了!不过过去的一切,是无可卖的,而在我心里,是正当的。幸而我来了,否则将是多幺大的损失!--是的,那些松树更高,没有人动它们,但是将来会不会还存在呢?一根枝子弹起来,从雪里弹起来,虽然树倒了,枝条却弹起来,这就是生活,没有任何道德标准能够衡量我!但在这里,有一个衡量--而这种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仅有的财产,经过罪恶、欺凌、偏见--无论怎样,我现在是多幺安静!”他想。他看见,从侧面的楼房底敞开的门里,跑出了两个穷苦的、赤脚的小孩。他们每个在腋下挟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显然,他们是检了这些,回去烧火的。

看见蒋少祖夫妇,小孩们有恐惧的表情,站住不动了。蒋少祖看着他们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打断了他底思想,并且给他显示了他所不乐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别人底不幸。他向楼房走去,于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来袭击他,使他忘记了小孩。他预料着他将要在楼房里看见什幺,预料着大量的不幸将要使他惊愕而悲痛。但看见,才是现实,他向楼房走去。这个楼房,是曾经整天地充满着一个女人底哭声的。“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少祖对自己说。但他所想的并不是他底真实。因为,在他底前面,是有着喧赫的道路--

两个小孩,看见他向门内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飞奔起来,逃开了。

“这就是蒋家!”他走进门,站住了。他观看着,惊异起来了,因为,除了左边一间房里堆着破烂的家器和木板外,其余的房间和他们所站立的中堂,是并不怎幺肮脏的,显然几天前还有人打扫过。家俱是没有了。但在楼梯口的墙壁旁,却有一张旧的椅子,上面放着两棵白菜。蒋少祖想起了冯家贵,不安起来。

“怎幺他住在这边呢?不会的!但是小孩怎幺不把白菜偷去?这个老人他在哪里?怎幺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边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站了下来。

“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底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幺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味:冯家贵底气味和人底生活底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底背脊战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底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底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时候总这幺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底打了补丁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