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4/6页)

于是金素痕轻轻地拉了一下窗帘,转身向着房内。

那种复仇的感情,在蒋蔚祖心中燃烧起来,给他以最后的支持,使他总能够站着。现在是完全的绝望了--疯人明白--因而是完全的复仇。

月亮升高了,蒋蔚祖在乱草里坐了下来,想着复仇。窗户里面已经安静了,灯光显得更明亮。蒋蔚祖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楼梯。--窗里的灯光熄灭了。蒋蔚祖紧张地站了起来,于是听见了一声尖利的、恐怖的叫声。蒋蔚祖静静地抱着手,站住不动。

金素痕出现在窗口,认出了蒋蔚祖--他正在站起来--发出那个尖利的、恐怖的叫声。以后是完全的寂静。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动,望着下面。

从这个叫声,蒋蔚祖感到了难以说明的满足。他仰头看着金素痕:明白他底目的是达到了。于是他迅速地转身,在月光下踏着荒草走去。

金素痕发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声。蒋蔚祖回头看了一下,静静地踏着荒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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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两点钟,蒋蔚祖走出挹江门。

街道很静寂,警察在各处站着;不时有小包车射出强烈的电光来驰过街道。四围有稀落的灯光,街道两边,行人道灯底整齐的电线在空中延长到远处,由疏而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汇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远处有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

出城时,蒋蔚祖被警察拦住。蒋蔚祖安静地站下来,警察寂寞地走近来,在他底身上搜查。蒋蔚祖安静地看着警察肩上的发闪的枪刺。

“你夜里为什幺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幺,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色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诱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底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底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底绿灯看了一眼,转身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吸。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扛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色下,移动着他们底沉重的、阴郁的身影。他们,在夜底寂静里,发出哮喘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底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底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底呼吸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底呼吸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警察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警察,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脱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底下的凶猛的漩涡。南京底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幺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漩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底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幺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底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轻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幺?--”年轻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幺?--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底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压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压了阴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幺可怕,那幺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