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3/6页)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幺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幺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幺,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扛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发白,晕过去,倒在蒋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幺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阳光。

※ ※ ※

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后,怀孕的蒋淑珍,就坐在床边哭着。蒋秀菊苍白,带着严厉的表情--对于别人底,和她自己底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底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

至于“是否应该告诉金素痕”,大家认为,首先应该决定是否应该告诉蒋蔚祖。大家低声争论了很久。蒋淑媛底独断的态度占了优势,傅蒲生摇手,沉默了。

“你们到底怎样想?”蒋淑媛带着不满足的表情,看着陆牧生,问。

大家觉得,她特别看着陆牧生,即在这个问题里不起作用的人,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大家沉默着,因为对于蒋家事情,谁也不能负责。“你们到底觉得怎样?”蒋淑媛问。

“看定和回来--”傅蒲生说,但发现了蒋淑媛脸上的烦闷的表情,就摇手,愤怒地沉默了。

蒋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对面的门边,伸手招了蒋淑珍。

坐在椅子里的蒋秀菊,眼睛明亮,露出显着的仇恨,看着蒋淑媛。但蒋淑媛没有注意。

蒋淑珍走出来揉着眼睛。

“我想告诉蔚祖。”蒋淑媛冷静地说。

蒋淑珍同情地看着她,没有注意她底表情,也没有注意她说什幺。因为对于她,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说别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样想?我告诉蔚祖。”

“他睡了。”蒋淑珍说,迷晕地、小心地看着房门。蒋淑媛皱眉,拖她走到桌子前面。

“告诉蔚祖,叫他死心,说婊子嫁人了。”蒋淑媛恼怒地说,看着姐姐。

“啊--不,妹妹,你害死他--你要他命!你简直不是人!”蒋淑珍愤怒地小声叫,向妹妹投了怨毒的一眼,低声哭着,走进房去。

蒋淑媛靠在桌上,冷笑着看着门。

傅蒲生走出来,走着向蒋淑媛摇手,表示说:我们不谈。走进了蒋蔚祖睡着的房间。

“我非告诉不可!”蒋淑媛愤怒地说,走到门边。

蒋蔚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蒋淑珍唤他,他不答,他望着帐顶。他皱着眉,又奇怪地微笑。他底脸上露出了简单的、希望的表情。

“蔚祖!蔚祖!”蒋淑珍叫,哭着。

“大姐,你不要哭!”蒋秀菊清楚地、冷淡地说,看了门边的蒋淑媛一眼。

但蒋淑珍没有听见。

“蔚祖,你听我说,蔚祖,别人告诉你的话,你都不要信!蔚祖--”蒋淑珍哭着说。

蒋淑媛轻蔑地笑着,走进房来。傅蒲生又向她摇手,她避开,走到床边。蒋秀菊静静地看着她。

“蔚祖!”她喊。

蒋蔚祖无表情的眼睛向着她。

“淑媛!”蒋淑珍严厉地叫,颤抖着。

“蔚祖,你死心吧,素痕嫁人了!”蒋淑媛说,含着轻蔑的微笑。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蒋淑珍,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替你再要人--!”蒋淑媛说。

“狼心狗肺!”蒋淑珍低声骂,走到后面去。

于是,蒋蔚祖睁开眼睛,以可怕的眼光,看着他们。“哥哥,不要听她底话!”蒋秀菊愤怒地叫。

蒋蔚祖向她点头。

“没有关系,她当然要嫁人。”他低声说,含着凄凉的,柔弱的微笑。

蒋蔚祖重新逃跑了。逃跑的第二天底夜里,他找到了金素痕底住宅,来到田野里,站在她底楼下,仰头看着辉煌的窗户。

他穿着长衫,背着手,站在杂草里,仰头看着窗户。从窗户里送出留声机底歌声来。夜里有凉风,晴朗,下弦的月亮在城墙上面照耀着,荒弃了的田地被污浊的小河划断,各处点缀着低矮的茅屋和垃圾堆,野狗在中间奔驰嚎叫。月亮在城墙上照耀,城墙底阴沉的黑影在扩张着。污浊的小河闪着光。

面对着蒋蔚祖的,是四个明亮的窗户。左边一个窗户里有着麻将牌底声音和欢笑声。第二个窗户沉静着。第三个,蒋蔚祖所找到的金素痕底窗户,垂着粉红色的窗帘,传出留声机底尖利的歌声来。一个男子底声音在和着唱,接着又是一个。蒋蔚祖听见了均匀地踏在地板上的男子底脚步声。这个窗户底楼下,是弯屈的楼梯,从下面的窗户,蒋蔚祖看见一个女仆捧着东西奔跑着。

粉红色的窗帘被拉开了,泼下了一盆水来,水滴溅在蒋蔚祖底身上。接着,金素痕底上身出现在窗口,向着月亮。然后一个男子出现在她底身边,用手轻轻地敲她底肩膀。金素痕沉默着。那个男子低声唱着什幺,从窗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