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第3/5页)

姑妈很安慰地感到,在这个乡间,在黄润福夫妇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姑妈感到,这两年来,她底一切全变化了,惟有这里没有变化。在这片领土里,她是依然享有着从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气,一切感情底夸张,和一切深远的情怀--寂静的、忧郁的、古旧的情怀。

姑妈领陆明栋和蒋纯祖同来。第一天,姑妈和侄女谈论苏州底事和自己底一切苦恼。第二天,黄润福把姑妈扶上驴子,大家到塘边去钓鱼。

在茅亭里,侄女替姑妈捶弯鱼钩,而从这个想起沈丽英和蒋淑珍来:她们,在三年以前,曾在这个茅亭里钓鱼,曾在这里把针捶弯,当作鱼钩。姑妈把鱼钩投到水里,看着水面大声地说着话,侄女脸上有安静的、忧郁的表情。黄润福卷着裤管坐在木凳上,从布袋里掏出花生和酸梅来--这个布袋是挂在驴子身上的,上面有着动物底骚气--吃着,同时凝神地听着姑妈。

驴子系在茅亭旁边。两位少年是投到远远的田地里去了。“钓鱼要有耐性。”姑妈大声说,看着水面,“这一年,秀英,我是多幺想你啊!我梦见你驮着稻草,又梦见你生了小孩子了。你什幺时候就要生呀?”

侄女脸上有严肃的,特别严肃的笑容,看着水面。因为某种情绪,她底手动了一下。

“丽英怎样?”她问。

“她苦啊!她太软弱。为人不能太软弱。牧生这个人,把事情丢了--昨天我跟你说了的。秀英,在她们几个人里,到头来还是你好啊!”姑妈说,凄凉地笑着;而因为酷热的缘故,好久地保持着这个笑容。“鱼来了,看我这个老太婆!”她拉动鱼钩,又放下去。

“姑妈,您要放远--您请尝尝梅子。”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

“看,还叫姑妈,我知道你要吃光了!”蒋秀英向丈夫说,忧郁地笑着。

黄润福有罪地笑着,藏起了梅子,然后拍了几下衣服,站了起来。

“姑妈,看我来钓吧!”他说,甜蜜地笑着。接了钓杆,坐了下来,他就变得多话了。同时姑妈也多话;姑妈怜爱地笑着。于是,他们两个人就不停地、轮流地说着。蒋秀英忧愁地笑着,听着他们。

“你想想啊,姑妈,从孙传芳过龙潭那年子起,我就只进过一次城!蒋秀英进过三次城,有一次,姑妈您过五十岁!--啊,鱼来吃了!”

“你动得太快了!”姑妈精明地说。“孙传芳打南京的时候,我们母女带明栋到龙潭来避难,那才避得巧啊!山底下整夜地开火,--”姑妈说,看着辉煌的田野。“就是润福记性好!那时候阿龙逃掉了,去当警察,还带着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妈向秀英说。“革命军进南京城的时候,大炮对着鼓楼开,又对着洋鬼子底教会开!--老太爷在苏州就急死了,淑媛她们相信教会呀!”

“提起你们苏州来,不是说见外的话,我是不赞成那些小姐们的!”他说,但显然“苏州”使他感到荣耀。他看了蒋秀英一眼,显然,在这里,这个固执的好人和他底妻子有着斗争。“不过,老太爷一生一世,那样大的一个家,又那样有钱,唉,天不公道啊!--鱼简直不吃了!”

“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样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烧了!你想蔚祖--”姑妈停住了,发现蒋秀英在流泪。

蒋秀英向着水面,肩膀靠着亭柱,用衣角揩着眼泪,竭力压制着自己底激动。姑妈一静默,她就哭出声音来了。“儿啊!可怜,儿啊!”姑妈说。

秀英突然转过身子来,跌到坐椅里去,蒙着脸,抽咽着。“我们底--老太爷啊!”她,这个“蒋家底女儿”,哭着,说。

黄润福怜悯地看着她。显然这个好人一时不曾想到她底哭泣和自己有什幺关系。

“唉,哭有什幺用啊!”他难受地大声说。“--看,鱼来了!”他站起来,提起了钓杆:他钓到了一条鱼。姑妈,正在揩着眼泪,向着鱼怜爱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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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热里面,田野里有着干枯的、灼烧的气息。蒋纯祖和陆明栋沿着稻田里面的弯屈的小路向茅亭走来。蒋纯祖是挟着两个很大的西瓜,陆明栋,手里拿着枝条,沿路鞭打着稻穗。他们两个人都兴奋、发赤、流着汗。

“你哪里弄来的西瓜啊!”黄润福耽心地叫。

“我们偷来的!”陆明栋回答,显然他觉得光荣。

“唉,我们自己有西瓜啊!”黄润福说,甜蜜地笑着。

“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但站住,而且脸红了。

蒋秀英,他底陌生的、远房的姐姐,用泪湿的、悲凉的眼睛看着他,使他脸红了。他放下了西瓜,走到水边,有了眼泪。

“纯祖,我们钓到了鱼!”姑妈说。

“嗯。”他回答,看着水面。

在少年们底周围,一切都显得单纯、明朗、兴奋,铁道边有着最强大的兴奋,陆明栋有着对火车的狂热--特别有着对雄壮的机关车的狂热。一切都不明了,也来不及去明了,但一切都有意义。平原,绵延到天边的、金黄色的稻田,绿色的丘陵,和点缀在这中间的美丽的池沼。树丛,村庄,和在午后突然袭来的雄壮的雷雨。生命激动着,生命在突进。从强烈的快感突然堕进痛灼的悲凉,从兴奋堕到沮丧,又从沮丧回到兴奋,年轻的生命好像浪潮。这一切激荡没有什幺显着的理由,只是他们需要如此;他们在心里作着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最灼痛的思索,永远觉得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蒋纯祖更骄傲些,统治着陆明栋,要他服从他底热情的法律和不断的、强烈的奇想。陆明栋柔顺地服从他,对他有着一种奇特的爱情。蒋纯祖为这种爱情,这种情欲苦闷,并且嫉妒,于是和陆明栋吵架了。

年轻人底尖锐的、突然的感情。突然经历到那种巨大的苦闷和颓丧。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周围的一切调和,他们觉得周围的一切只在参与他们底内心战争这一点上才有意义。他们常常恐怖地感到自己不洁净。

雷雨继续到黄昏。雷雨底全部时间里,他们站在门边,兴奋着,注视着激动的、灰暗的平原。雷雨止歇,没有吃晚饭,他们就跑开了。

他们穿过稻田,向远处的铁路走去。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心里有澄明的、洁净的感情,并且十分温柔。云彩在天空化开。被夕照映成了红色。路边,稻穗垂着,滴着水。

蒋纯祖神圣地沉默着。陆明栋发出了尖锐的、欢悦的叫喊,于是蒋纯祖立刻就有了强烈的嫉妒:他觉得这种尖锐的欢悦正是他所神圣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觉得陆明栋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他感到强大的屈辱。内心底纯净和谐和立刻毁坏了。但他仍然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