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第2/5页)

姑妈发慌,全身流汗了。

“周得福--听说你,我来看你!”她喊。

“老人家,进来坐。”周得福发出声音来,说,于是缩进头去。姑妈看见窗口的那个上身在哮喘。

“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邻妇皱着眉,敬畏地说。“不,请您转告,说我走了!”姑妈说,流泪了。

“也实在--”邻妇说,“周得福!周得福!”她喊。

这次探出了一个女人底浮肿的脸来,脸上有做出来的笑容。

“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脏--”她,周得福在这个人间的法定的同盟者,谄媚地笑着,说。

当她移动时,姑妈看见她是同样的赤裸着,战栗了。“不,不。--我来看看!”姑妈说,摸出了钱袋。“请您交给她--真是造孽。”

“请问您老太太是他们底什幺人?”邻妇为难地,殷勤地笑着,问。

姑妈脸发白,踩到泥沟里去,摇晃了一下,向上面走去。但陆明栋依然站着,满脸流汗,疑问地、苦闷地看花船,或者说,曾经是花船的这个骇人的洞窟。姑妈回头喊他。

陆明栋是被周得福底女人底那种样子骇住了。周得福底女人,当姑妈把钞票递给邻妇的时候,便火热地望视着,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来。陆明栋感到了强大的苦闷。

“拿来,两块钱,我看见的!”这个赤裸着的女人叫。

邻妇底脸上有了痛苦和嫌恶,把钱交给陆明栋,转身走开去。

陆明栋,带着极大的虔敬,和极单纯的少年的谦逊,走上了踏板,把钱交给那只可怕地伸着的手。陆明栋看着这只手,觉得这只手有某种神圣,在心里怀着敬畏。交了钱,他站在踏板上,以闪灼的眼睛盼顾。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起了某种变化了。

“谢谢你,大少爷!”这个女人突然用假的、温柔的声音说,笑着像少女。

陆明栋咬着牙,勇毅地咬着牙,跳下了踏板。

“明栋,我叫你,听见了没有?”在巷口,苍白的、眩晕的姑妈厉声说。

“走,死囚!来要债反贴本!我是行善,人家晓得了又要说我不中用!不准告诉别人,知道不知道?”她愤怒地说,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确想不到!”姑妈变了声音,自语着。“可怜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里一动,看上了秦淮河!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当初要是不借给他,他也不会造什幺船的!可怜秦淮河当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烦恼地说。

显然她心里有着苦闷。刚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妈已经失去了那种准备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经历着那种苦闷,觉得在心里有什幺东西没有弄清楚,并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烦恼地自语着。

“这还了得!”她想。她没有把这个思想用任何一种方式说出来,因为怕陆明栋知道她底弱点。她暂时不能明白这个思想底意义,但觉得对于这个人间,对于她自己,她必须经常存着严厉的警惕。

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后,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

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于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

陆明栋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着酒。姑妈沉默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阻拦。

像每年一样,姑妈到龙潭乡间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单纯的亲戚关系所给予的温暖,权力,和“我是存在着,生活着的”这个信念--这些于姑妈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话说,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兴奋的声音说这句话,脸上带着骄矜的、欢乐的光彩,因为她在这句话里说明了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说明的,强烈的东西。

人们时常看见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提着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轻人感到苦恼的行李--白布包袱之类,而用大声和所遇见的一切熟人说:她是去看姨侄女。人们觉得这是无谓的--看姨侄女。老太婆们不能用另一个字眼来说。但老太婆们是在这里说明了她为它活着的那个强烈的,主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沉默使人们距离,言语--人们只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话--也不能使人们互相交通。

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热里,老太婆不知疲倦,到处跑着。姑妈到龙潭去,安排好了应该遗忘什幺,和应该得到什幺。于是姑妈果然就满足了。

姑妈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妈有着做客的全套的语言和风致,有时还有眼泪,但姑妈正是在这一切里面才经历到可惊的真实和感动。当她带着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声地夸张并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恼时,她眼里就有泪水;并且由于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欢乐,她在心里真的哭了。“这一年来,我老太婆是无时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儿子!你晓得老太爷是死了啊!”

姨侄女属于蒋家底支系。每个人的生涯里总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于是,在这些辛辣之后,穷困的蒋秀英嫁到乡下来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并且是勤劳的好人,叫做黄润福。五年前,龙潭底人们是不知道有叫做黄润福的这个竞争者的,但现在,由于命运底犒赏,黄润福夫妇就建立了他们底王国了。

黄润福是想不到人们为什幺会进城的。姑妈底姨侄女,和从前生活过、梦想过的地方隔绝了,心里有着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够被安慰,因为她觉得她是能够服从黄润福的。黄润福在龙潭街上有一栋房子,旧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宽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里。现代的人们是没有这种享受了,在你看到这种草房,这种大的、发油亮的竹椅子,这种好客的主人,和属于这主人的周围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时,你便知道这种享受是什幺了。

黄润福和亲戚们没有来往,因为他们从前欺凌过他。他和什幺人都不来往,但用一种可惊的礼节欢迎着拜访者。那种礼节底力量真是可惊的,因为,在你所没有注意的时间里,一切糖食、蜜饯、瓜果,都在污黑而发亮的大桌子上陈列出来了;就连那系在柳树下的驴子都动着蹄子和耳朵,并且温柔地嘶鸣着,表现出这种欢迎来了。但这些糖果和蜜饯,多半是黄润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个可惊的舌头和一个可惊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