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3/9页)

那种阴郁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动带来了肉体的愉快。他只是还有些惆怅,觉得他底周围和他自身里面总有一种不明确的东西存在着。汪卓伦是显露了那种幼稚的、单纯的心灵底特殊的软弱,但那种惆怅给他一种启示,使他觉得他就要做一种努力,就要见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东西。

他和朋友们走下石阶。凝视了在江面上展开的,巨大的场面。他看见了--首先看见了激动的、闪灼的、浩荡的大江波涛;阳光在波涛上闪耀。他底内心底启示变得鲜明;他觉得像波涛一般鲜明。

他皱着眉,闭紧着嘴唇,走下了清洁的台阶;两旁列着兵士。他和同事们上了扬着旗帜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两只汽艇在行驶,它们所驶过的水面上留着长长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里出现了两条激动着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着五只军舰,每只相距一百米远,舰首向西,扬着旗帜。围绕着它们,停泊着小的炮舰和鱼雷舰。鱼雷舰正在缓缓地移动,舰首向着江岸。

汪卓伦们底汽艇向江心驶去时,最前面的一只舰,宁海舰上面扬起了军乐。同船的人们底脸孔严肃了,但汪卓伦露出了耽忧的、恍惚的微笑。他耽忧他会太愉快;照他所习惯的,他企图抑制住他底内心底丰富的颤动。军舰在试乐。汽艇驶过,先是一只,其次是更明亮的一只,上面有人向他们招手。汪卓伦底眼睛被耀眼的波涛惑住了。他转头向着江岸。看见了码头,街道,密集的房屋和行人,在春天底早晨,阳光下有几千种闪光,几千种色彩。

“多幺丰富,多幺美!”汪卓伦想。

“汪卓伦,有人喊你!”朋友向他说。

汽艇在宁海舰旁停住,送五个人上去。然后驰过宁海舰底舰首。从宁海舰底栏杆上有人活泼地招呼着汪卓伦。汪卓伦站起来,但汽艇摇晃,他又坐下。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而招呼是一种强烈的幸福。笑容好久留在他脸上。他注视着离开着的,在江里显得雄伟的宁海舰。

另一艘军舰上有了军乐,好像欢迎这支灵活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汽艇。

汪卓伦同时注意着一切。注意舰上的走动着的忙碌的人们,注意舰身和沉重的江波,注意阳光下的魅人的南京城,注意他底严肃的、兴奋的同事们。周围是几千种色彩,几千种闪光,在汪卓伦心里是孕育着那种单纯的青春的力量。这一切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要是我能够在他们排起队来以前到达舰上,我就是最幸福的!”他想。

他们向它驰去的军舰上底人们在兴奋地动作着,显然准备列队。汪卓伦觉得自己假若能在列队之前,即在舰上的活泼状态中到达舰上,便是最幸福的。希望隐藏他底热情,并且不让同事们发觉他底思想,他看了同事们,但他在他们脸上发现了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思想。

“我们准备做什幺?他们要让我做什幺?”他想,因为强大的幸福而感到恐惧。

于是他严肃地,轻捷地登上甲板,看了一切人们,露出那种容忍的、镇定的、有力的表情来,准备接受这个新异的世界底任何命令。但他心里有恐惧。走过光滑的甲板时,那个光采的、闪灼的世界被他遗忘了,他所注意着的是周围的有力的、新异的世界。他用他底全部力量去融洽这个世界,因此自觉地压抑了他底单纯的幸福感。

“他们要让我做什幺?--我这样的人?”他想。

瘦长的、焦躁的舰长向他们走来,向他们笑着。他使他们注意到舰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底缺乏。舰长说:有很多人生病了。这是一艘一千多吨的,陈旧的驱逐舰。“制服不整齐。昨天我们一夜洗了。”舰长示威地说--汪卓伦觉得是如此--于是走开去,在甲板各处发出他底粗糙的声音来。

水手们开始列队。他们底动作、注视、制服、手,需要做最后一次的检查。他们站在阳光下,但并不感到阳光,他们底相异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安静的、涣散的、无期待的表情,同事们走到舰首去。汪卓伦退到栏杆旁边站下来,注意着进行的这个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这个世界,觉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办公室里和街上见到的。他发觉,对这个世界,他是没有热烈地期待或热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内心底热潮和诗歌消失了。他安静,优美地靠在栏杆上,觉得安静就是幸福。

现在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年龄,刚才的那种内心底热潮是可笑的。刚才,在汽艇上,他觉得能在水手们列队之前到达舰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们列队之先到了舰上,但他并不幸福,并未遇到他所预想的活跃的、自然的、阳光闪耀的图景。他所见到的是:水兵们静静地列着队,让长官检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这一切,是准备给日本人看的。

他现在才重新想到这一切是给日本人看的,这艘驱逐舰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经开到福建去镇压过叛逆。汪卓伦露出了中年人底那种镇定和悠闲,注意着水兵们。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狼狈的水兵被发觉领扣不全,挨了打。舰长弯着腰走过行列,在这个水兵面前站下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晕的笑。他挨了耳光,露出了牙齿,在行列里摇晃着。

“滚出来!滚到下面去!”舰长叫。

这个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着手。他底手是脏的,弄污了刚洗的白制裤。

“报告,我一个人,一个人--”他用破碎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没有人知道他底话是什幺意思,但显然他希望留在行列里。

舰长扬起拳头来威吓他。他闪避着,然后他突然地举着手抱头,离开了甲板。

舰长侧着头,跨着大步继续地检查。水兵们注视着他。第二次走过时,检查手掌,水兵们伸出双手,先是正面,然后是手背。阳光照耀着,风吹来水汽,这种检查在极大的沉默和紧张里进行着。

然后,在舰首,军乐奏起来了。汪卓伦在江面上所听见的军乐是优美、雄壮、辽阔的,但在这里,依然是同一的乐队,却是愤怒、粗糙、无表情的。

汪卓伦倚在栏杆上,嘴唇紧闭着,眼里有酸湿的光辉。“汪先生,他们要到我们舰上来,来的时候,你在这里!”

舰长带着温和的、满意的笑容说,指着舰梯口。“好的。”汪卓伦回答。

检阅开始了,汪卓伦注意着江岸。江岸全部显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传来了军乐声,汪卓伦看见了检阅的辉煌的集团降下了台阶。宁海舰放发了礼炮。汪卓伦看着宁海舰底高举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动,并感到在他旁边有细小的东西飞落下来--他所在的驱逐舰放发了礼炮。接着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涛沉重地拍击着舰身。辉煌的汽艇离开江岸时,宁海舰上突然地,好像从明亮的天空里击下来,爆发了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