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2/9页)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幺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幺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

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底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底喧骚与远处的兵营底号声像海洋底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后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底声调底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幺?”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底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底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底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后,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幺我这样疏忽?为什幺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幺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幺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幺,什幺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底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底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幺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底心情底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幺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幺要求?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底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底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底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后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底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底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底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底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底这一切是没有什幺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底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底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第二天,汪卓伦阴郁地走进海军部,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适合他;忘记检阅的事。但当他刚刚坐下时,他底精明的上司就愉快地走进来,用响亮的声音向他说,因为临时缺人,部里决定派二十个人到江上去,他们这一部分决定派他。汪卓伦站起来,表明自己不想去。上司快活地打断他,说他非去不可,因为他仪表最好,且受过训练。

“啊,受过训练!”汪卓伦想,坐下来。

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汪卓伦没有了自己底意志,机械地随着这个大的机器运转。于是,汪卓伦换上了海军中尉底白色的军服,出门上了汽车。他觉得今天特别不能习惯这个漂亮的、带着装饰的制服,走路时不停地、机械地摸着衣领。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伦下车时觉得自己轻松、灵活、快乐、而有些惆怅。在这个大的机器里他没有意志。他抚摸着衣角和领章,带着青春的甜美的意识环视着自己底挺拔的衣装,感到空气在阳光下喜悦地颤动,企图证明这一切底意义,证明领章、袖扣、花纹、空气、阳光和自己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