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3/9页)

痛苦的,灼烧的蒋蔚祖靠在电线杆上,仰着头。

雨落在他底脸上,他舐着嘴唇。他是发了怎样的誓,要惩罚金素痕啊,可是,看见了那辆辉煌的,张着轻篷的包车--这辆包车终于来了--他底心立刻就恬静如婴儿了。他跑近去,呼唤了一声,立刻就跟着车子走起来。

金素痕轻轻地在篷子里面回答了他,--这种情况她是已经习惯了。车子停在门前,蒋蔚祖拉开了车篷,她就庄严地走了下来了。车灯照见了她底浮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带着厌恶神情的脸。

“我在等你。你到哪里去了?”痛苦的蒋蔚祖问,小孩般皱着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说,指车内的包裹,“死囚,你总是这样!谁叫你等!”她说,提起衣裳向里面走去。蒋蔚祖愤怒地、痛苦地看着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门廊里用谴责的、疲乏的声音说:“头发都湿了!生起病来,我怎幺是好!”她说。

“都是为了你!”蒋蔚祖生气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总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关。--死囚,今天不许胡缠!”她低而疾速地说,走过照在微光里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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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痕进了所谓法政学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借口。她总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时,从浮华里凄凉地惊醒,她便回到家里来,整理财产。这个工作总是给她带来了恬静的,忧郁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占了房租的父亲有了一次剧烈的口角。她回到苏州去,然后,因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笔现款。临走时,她欢欢喜喜地向老人说,小孩长得很好,秋季他们要回来,于是她又弄到了几件古玩,据冯家贵说,这时候,老人打开了橱,她笑着自己动手来取。老人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她动手拿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时,就红着脸撇开了她底手,愤怒地关上了橱。但她笑着说,爹爹错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这些情形,在南京的蒋家底人们都晓得;冯家贵总是即刻便把这些告诉他们--或者为事务来南京,或者写信,用他底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笔。但在南京的人们已没有能力再注意这些事:他们已不再为它们激动;他们觉得,较之未来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这些事都是细小的。

他们在这一段时间里,是在忙着蒋淑华底婚事:这是那样的令他们悬念。在全体底积极下,蒋淑华底婚事进行得很顺利。蒋淑珍领汪卓伦去了苏州,老人满意,答应了。老人是那样的满意,在无穷的烦恼中这是一件难得的快乐,老人并且答应了来南京主婚。

从蒋淑媛生日的那天起,汪卓伦便成了蒋家底亲密的人物。汪卓伦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到蒋家母亲底老宅,经常到蒋淑媛那里。他做了在他底身分里应做的一切;他有礼,耐心,陪太太们看戏,应付冗长无味的谈话,并且给蒋家底老人和小孩们送礼。他做这一切显得很愉快,但实际上他心里很苦恼,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所不习惯的,他常常要觉得羞耻,并且嫌恶自己。

他对于这件婚姻还是很害怕,首先,他朦胧地觉得,他将要酿成错误。其次,他觉得,这个时代,人们为金钱或别的什幺结婚,但他,汪卓伦不能够这样--他很怕别人以为他是这样。他认为结婚所带来的金钱会使两个人都不幸福。最后,蒋淑华身体很不好,也许脾气也不好。

他对这些有着繁重的考虑。首先,这个婚姻底提起唤起了他底深重的悲哀,他觉得他,汪卓伦,不能够再适应别人。虽然多年来他在同事们中间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却是孤独的:很少参加宴会和娱乐。他孤独地、单调地生活着,对这种生活有着明白的意识;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渐地来临,他对这个思想已经习惯,毫不觉得它可怕。他对各种社会事变不大关心,他希望能在静穆的乡间,消度以后的岁月。因此,在那天和蒋淑华谈话以后,他对自己底幸福意识发动了强烈的谴责。他认为自己是不能忠实的。他认为较之家庭幸福,他宁是更喜爱那种死灭底自觉,--至少后者是于他更适合些。

所以在后来几次和蒋淑华会面时,他底沉默多于说话,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底阴冷。但别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惯于顺从别人。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使地承认了他底幸福意识了。他不明白他究竟决定了没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样进行的:在蒋家姊妹们带小孩出现时他就送礼,在她们请他时他就去,而最后,在蒋淑珍邀他去苏州时,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就向部里请了两天假。从苏州回来,他继续考虑着,悲伤地明白了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从苏州回来时天在落雨。和蒋淑珍分开后,他坐人力车回家,车子在雨里行走着,泥水在下面发响。凝视着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云,不经心地看着就在眼前经过着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伦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着他的是空虚的、熟悉的房间,他感到满意,他想到他底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经开裂,考虑是否要新买一个。这时车子滚过泥塘。“不,不要买新的!一切旧的、破的,它们要留下,因为它们是我的!”他想:“无论怎样,我不能再过什幺新的生活,耽误别人!我并没有向她们提半个字,这是对的,在还没有错误的时候--我留着我底漱口杯,我不买--”他看着灰色的雨幕,对自己说。“我觉得心里安静,没有什幺引诱我,这样最好!我没有错。我没有堕落。让我安静,逃开,死去。一切已经过去,--为什幺还要再去看她?”车子走近时,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离开两天内涨满,并且变得清洁了:“多好,--是的,只有这个才是我底,只有这些才属于我,没有花开,但是秋天底萧条的树木为什幺不好?--”

他走进门去,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见一切都照旧,心里充满了感激,随后他就安适地睡去了。醒来时,已经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间里的一切使他异常感动,他用手垫着头躺着,寂寞地继续着以前的思想。

有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没有动。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谁来呢?他应该回去,因为他自己也是烦恼的。”他想。“哪个?”他低声问,坐了起来。

听见是蒋淑华,他皱眉了。他开了门,笑着,有礼地向她点头。

“实在是一回来就很累,太匆促,没有去你们那里。”他烦恼地微笑着,说。

蒋淑华坐下来,把绣着黄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说了关于天气的话,沉默了。谈话不连续,蒋淑华不时脸红。显然她觉得她到这里来,是不对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伦还是那个温柔的,羞怯而忧郁的汪卓伦,那幺她到这里来便是对的。但现在这个汪卓伦是冷淡、拘谨、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