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4/11页)

他跨着优美的、柔韧的大步走到桌边。妇女们在谈话。王定和上楼换衣服。蒋蔚祖坐在愉快的、单纯的姿势里,不时拘谨地瞥陈景惠一眼。

蒋少祖在桌边伏下来,抛开手边的火柴,支着面颊,愉快地看着哥哥。

“怎样,嫂嫂来南京了吗?听说你要做事?”

蒋蔚祖沉思地笑着。弟弟底话显然只是因为愉快,并无分担愁苦的意思,但蒋蔚祖却觉得弟弟理解他,只有这个多年远离的弟弟理解他;用蒋少祖这种声调说到自己底事,蒋蔚祖几乎还未听见过。所有的人都几乎是带着深重的忧愁和神秘说到这件事,他们提出责任,并加重责任,把它架在他,蒋蔚祖肩上,但这个弟弟底话句里却全无这个,这是使他感到意外,并且乐意的。

他决定找一个机会向弟弟倾诉一切。他觉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睑微颤,暂时未作答。忽然他动情地笑。

“这几年你干了些什幺?”

“我吗?”蒋少祖笑。没有具体答覆哥哥,转向妇女们。“妹妹,我问你,”他愉快地大声说,“你读汇文吗?”妹妹愉快地笑。

“你信基督教吗?”他快乐地问。

蒋秀菊脸红,眼睛明亮。

“少祖,秀菊是若瑟。”蒋淑媛高声说,“她受洗的名字是若瑟!”

“若瑟?”

美人脸更红,用小手巾扇脸。

“若瑟吗?”陈景惠欢乐地说,抓住蒋秀菊底手:“我有一个朋友叫做玛丽。马大拉底马丽。”

蒋少祖又转身,带着那种为年轻的男子所特有的肉体的愉快转身,抓起桌上的王桂英底有蓝色丝带的草帽来,用它扇脸,同时愉快地、无意义地看着哥哥。

王桂英醒来,无故地感到颓唐,感到夏日的荒凉和空虚,像无故地感到那种年轻的、佻激的、粗野的生之欢乐一样。她理头发,最后又忿怒地把它弄乱,疲乏地走了出来。在门外遇见用手巾揩脸的哥哥。她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桂英,”王定和用缓慢的、冷淡的声音唤。

她生气地站下来,看了他一眼。

王定和继续揩脸,凝视妹妹很久。

“蒋少祖在下面。”他用同样的声调说。

王桂英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身走进房,关上门,跑到窗前。

王桂英从上海回来后,便经历到一种深刻的内心忧伤,颓唐好像从内部开始,她觉得以前有过的热情不会再来了。很明显地,她读过一些书,信仰过蒋少祖这样的人,并且她具有一种好像是乖谬的激情的性质,她不能照别人一样地生活。她所具有的不是普通少女的热情,而是某种精神活动,某种可贵的,然而时常显得乖谬的激情。自由的生活使她稍稍粗野。她自己无法找到一个活动对象,但她本能地在等待着这个对象,他一直到现在还是蒋少祖。她底女性的本能反抗他,但她底精神需求他。这里面就存在着无数的惊惧、烦恼、颓唐、憎恨,和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热情。王桂英在别人眼里,总是热情而活泼的,但她很寂寞,她觉得目前的生活平庸,一切男子都平庸--除了蒋少祖;她有些惧怕他。

她苦恼不知如何生活。她勉力去游戏,企图忘记这个苦恼。她最近生活得很糊涂,整天游玩,胡闹,陪太太们打牌,陪蒋秀菊弹琴唱歌,并且乱吃东西,胡乱地睡觉,但有一个惊惧伏在她底心中。刚才,在睡觉的时候,这个惊惧突然强烈,她颓唐地醒来。

听见蒋少祖底到来;她跑到窗前,重新感到这个惊惧,甚至恐怖,她奇怪一.二八在上海的时候她为何未感到这,为何在爱情底那些紧要的时间她却那幺勇敢坦然,未感到这。

显然在大的热情和委身的意志里人不会感到这个,在那个时候人觉得一切是应该的,幸福而美好的,真正投入炮火的兵士不会有恐怖。恐怖产生于幻想,希望,产生于顾此失彼的平庸的生活。

在这种恐惧里,王桂英迷失了好久,呆站在窗前。她觉得,她是弱的、可怜的、无经验的--她是女子。

她底脸变白,肌肉紧张。她开始徘徊,喃喃自语着。“这是多好!多好!”她说,猛然感到夏日的太阳和窗外的园林城廓已不再是荒凉的,它们都显得愉快而鲜美。她站住,凝视窗外,不解为何如此;“他为什幺?--他怎样想到我?他痛苦不痛苦?”于是她重新徘徊着。

忽然她跑到镜子前面整理衣服,并且梳起头发来。“啊,您是多幺好啊!”她向镜子里的王桂英点头,并且迷惑地微笑。

镜子里的王桂英穿着西式的、白花布的、露肩的、有长折缝的短衣,脸上显出惊奇,呈显着特殊的迷惑和柔软。这个王桂英叹息,从镜子里消失,有力地、镇定地向门口走去。她打开门慢慢地走下楼梯,穿过精致的小厅,听见了蒋家姊妹底生动的话声。没有停止,出神地,专注地往前走。

王桂英心跳增剧,感到羞惭,但未停住,出现在愉快的房间里,未看蒋少祖,但觉得他,在进门时便知道他站在那里,以及用怎样的姿势--那种美丽的、自在的姿势是她所熟悉的。她最先看陈景惠,向她点头,带着那种迷离的、假意做出的疲懒的笑容。蒋淑媛说了什幺,谨慎地看着她,又看着蒋少祖,蒋少祖脸上有同样迷离的、假意的笑,站在原来的姿势中。

蒋秀菊结束了自己底话,站起来跑到心爱的女伴身边。“好哪,捡果子的,你什幺时候来的?”她伸手放在王桂英肩上,快乐地说,快乐地盼顾。显然王桂英是她底骄傲;显然她觉得王桂英底出现增加了自己底地位。王桂英未进房以前,她苦于无法表现自己;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在和这一部分亲密的人快乐地在一起时,会渴望另外的朋友出现,以便快乐地招呼,向两方面骄傲自己底地位。而在妇女们中间,这种骄傲常常是可爱的。

“我四天没有看见你,捡果子的!我要来玩,好吗?”她细致地整理王桂英领上的结带,笑着说。

蒋淑媛和陈景惠在笑,但有一种不安从她们散播出来。陈景惠躺在椅子里,垂着眼睑,矜持地、轻蔑地抚弄着皮夹。在上海的灾难中,她未曾对王桂英如此。

王桂英开始匆忙地、假意地和蒋秀菊说话:但不知自己说了什幺。蒋秀菊点头,好像她明白。王桂英感到陈景惠的表情,假装寻找东西,盼顾着,瞥了一下蒋少祖。他在玩弄她底草帽,脸上有某种快乐的、不安的表情。

蒋少祖在这个时候不似在上海,那时他是包围在沉重的氛围中。在这里,他是愉快而自由的,这是那种强烈的、肉体的愉快,他未想到要克服它,相反的,他觉得它是生命;他好久便等待王桂英,认为这是某种精神的需要,即他要向她说什幺,等等。他未更往深处想,他在快乐的本能上停止;想到他要向她说什幺,他便感到神秘而迷惑的欢快,未见到她以前他感到惶惑,见到了她,他便忘记了其它的一切,觉得快乐,这是那种自信的、年轻的快乐,蒋少祖想像它是赎罪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