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2/11页)

蒋淑媛做生日的前几天,未出嫁的、忧郁的、生肺病的二姐蒋淑华从洪武街的母亲底老宅带着精致的玫瑰花束来玄武湖畔看妹妹。蒋淑华最近曾因病去苏州,去时充满忧郁的诗情,但只住了四天:她痛苦地发觉自己不能忍受老人。回来便未出门,未和因生日忙碌的妹妹见面。她们在黄昏的忧愁的台阶上见到,互相凄怆地笑着,好久不能开口说话。“我昨天本要来看你,秀菊说你还发烧--”肥胖的,穿戴华贵的蒋淑媛说:“你还烧?”她用手背轻轻贴姐姐的额角,然后她踮脚,用肥胖的面颊去接触。

瞥见姐姐左手里的用绸巾包扎着的花束,她闭紧嘴唇,摇头,然后责备地叹息。

蒋淑华忧愁地微笑着,小孩般皱起嘴唇,轻轻地解开花束。

她高瘦,穿着宽大的白衣。她用她底特有的明亮的眼睛看妹妹,然后向里面走。

蒋淑媛困难地,快乐地跑进房,打开饰着华美的彩罩的壁灯,然后到镜台前取花瓶。蒋淑华放下精致的玫瑰花束,理好了宽大的白衣坐下来,以忧郁的女子所特有的静止的视线看着妹妹。这种视线使幸福的妹妹不安。她们中间常常这样,妹妹兴奋,企图将欢乐分给姐姐,但姐姐却疲乏而忧愁,使妹妹遗憾,憎恨自己。

蒋淑华侧头靠在左臂上,伸右手抚弄花叶。

“你都弄好了吗?”蒋淑华问,指生日的事。

“忙,头痛。”蒋淑媛嗅花,透过花叶瞥了姐姐一眼。姐姐阴郁地静默着。蒋淑媛沉思,然后想起了什幺似地走进后房。

“是的,我要告诉她。我非要她答应不可。”她在后房的桌前坐下,兴奋地想。

她所想的是如下的事:最近表妹沈丽英向几个亲近的人提起了蒋淑华底婚事,因为她们不能看着她永远地孤独忧伤。对象是沈丽英的表亲,一个在海军部供职的性情极好的男子。他们认为这于蒋淑华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蒋淑华错过了一切机会,因为大家庭底女儿找寻对象有时特别困难,因为老人最初宝贵她,骂走一切求婚者,最后又和她决裂。三年前她便到南京来住,染了不幸的病,变得消沉。青春底最后几年,这些漫长难耐的日子里,她底唯一的寄托便是做诗,以及跟在苏州的大弟弟写很长的信,她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但她于幼小的弟妹们才是真正的母亲,她照料他们,给他们钱,替他们做衣服。她底这种生活是姊妹们底最大的痛苦,她们在她面前觉得有罪。她们希望看见她欢乐,否则就看见她发怒,但她从不这样,她永远带着那种艰苦的温柔,那种高尚的安命态度出现在她们中间。大家都知道,假若她有悔恨的话,便是悔恨她和父亲底冲突。这是很奇怪的,父女间在最近数年从未和好过;这次回苏州显然又失败了。但她从不说这些,并且老人也不提这个,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惨痛的隐秘。

蒋淑媛在后房兴奋地思索着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镯的手臂平放在桌上,严肃地凝视着前面。

“今晚没有别人来,这最好,我要跟她说!”她热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绝不会不肯!”

她站起来,坚决地皱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后边来好吗?”她喊。

这件事大家并未派给蒋淑媛做,大家是派给老姑妈的。但她现在觉得这是她底责任。她做这个也的确最好,因为在态度底坚决和机智上,她超过任何人。她在床边坐下,果决地看前面,然后露出悲苦的、严肃的表情。

蒋淑华走进来,坐在椅子上,环顾摆设华丽的周围,向她微笑,这个微笑,没有任何意义,但蒋淑媛认为有意义:她明白姐姐对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谨慎态度。蒋淑媛有时对这种态度很不满。

“我问你,姐姐,你坐到这里来,”她要她坐在自己旁边:“苏州还是老样子吗?”

“蔚祖弟怎幺说?”

“蔚祖说--但是他会说胡话。”蒋淑媛说,笑了一声。姐姐露出忧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们蒋家没有一件好事!”蒋淑媛坚决地说。

“你身子好些吗?”她又问。

“好些。你看见素痕没有?”

“她?”蒋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戚,表示在这种谈话里,这个她是不应该被谈及的。蒋淑华疑惑地看着她,同意她底悲戚,含着几乎不可觉察的忧伤的微笑站起来,轻轻地摩擦手掌。

“姐姐,你坐下。”蒋淑媛亲爱地唤,“有一件事和你谈,你看见过汪卓伦那个人吗?”

“哪个汪卓伦?”蒋淑华不关心地问。

“在海军部做事。姑妈底外侄。啊?”

“他怎样?”

“他是多幺好的人,为了父亲,一直没有结婚。我们想做这个媒,你一定不要叫我们难受。因为你不晓得我们多幺替你难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当然也觉得。啊,汪卓伦是多幺好的人!”她迅速地说,有了眼泪。

蒋淑华低头抚弄手指,然后阴郁地笑着。

“你看见过他吗?”

蒋淑华不答。于是蒋淑媛凑近她,握住她底手;开始向她用秘密的、烦恼的低声说话,只有妇女们才能这样说话,蒋淑媛几乎没有再说什幺具体的东西,但她表达情感,蒋淑华也觉得妹妹说得很多,很中肯,因为她需要这种融洽的情感。于是蒋淑媛条理分明地说了她们底蒋家,说了弟弟妹妹,说了父亲。最后她又说到汪卓伦。说到汪卓伦时,蒋淑华忽然露出特别阴郁的表情;因为她感到所提及的这个人与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谈话引起的对苏州的诗意的回忆和对父亲的温柔的悲伤不适合。蒋淑华在孤独和近两年来的诗生活里培养了一个美丽的理想,且对这理想很积极;她企图在一切亲近的人里面实现它。这个理想是很难说明的,但它在回忆里存在。在忧郁的孤独的女子所特有的温柔而痛苦的感动里存在,在小孩们底笑声,杜宇的啼鸣,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

蒋淑华实际上还是那样地单纯,比她面前的这个妹妹单纯得多,她这次和父亲底冲突就是为了她底理想:父亲冷淡地抛开了她采给他的花。当然,老人不懂这个,老人觉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长的,因为留在枝子上比采下来好得多。

蒋淑华理想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大地,像杜宇那幺悲哀甜蜜,像落日那幺庄严华贵。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愿别人提起,因为别人所提起的,总是一幅庸俗的图画。她阴郁地注视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