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第4/9页)

蒋少祖家里搬来了逃难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为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厌恶。这位太太丑陋而粗暴,是某个书店老板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为一个编辑的位置才娶她的。他们经常地在房里唱戏,打牌九,使蒋少祖烦恼不堪。

战争结束的这天,蒋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后,去找王桂英。在这一个月中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蒋少祖问她对工作是否满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幺缘故,蒋少祖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王桂英和一个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下来的舒适的房子里,每天到战时伤兵医院去工作。

这个伤兵医院,像这次战争里的每件工作一样,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面组织起来的;但它本身,在艰难的工作里面,却热烈而单纯。一些男女们底自动的服役,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王桂英,在这个组织里面,和周围的空气调和,心情很单纯。她不懂得组织方面底复杂的、艰难的情况,她认为这个组织是极坚强的。她依赖,并且崇拜它。她底周围的那种献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伴们底友谊为荣。医院里面的人们,特别亲切地体会到战争底痛苦和战争底热望,因此对于战争底结束感到惊愕。政治界底人们,每天都认为战争会迅速地在妥协中结束,在焦躁中生活着;但实际工作里面的人们,尤其是热情的青年男女们,在他们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认为战争将无限地展开,无限地延长。

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一样,被热诚的献身和单纯的工作感动,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围存在着的各种实际的力量。伤兵医院底艰苦的处境增强了那种宗教般的情绪。王桂英底幻想飞得很远,不时有狂喜的情绪。她觉得伟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她觉得她底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底富人们底残忍,药品底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底兴奋的、良好的心情。

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种防御。这位医生底献身,他底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底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

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幺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

“吴医生,您要喝开水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幺可厌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

“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幺人?”“一个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

王桂英底疲乏已经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

战争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

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底结束感到失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

蒋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

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幺。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幺,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