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第2/9页)

郭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底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想:这个笑容是什幺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轻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底思索路线,说;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底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底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底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底眼睛灿烂地笑着。“没有什幺--”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底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清底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底声调过于呆板。于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蒋少祖有些愤恨。于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后,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独立性。“罢工委员会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于真理,我总是敬重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

“郭先生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蒋少祖底帮助。“我怎幺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它们去做什幺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幺?”“我有。”“那幺--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

“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

“蒋先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

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幺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

“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

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幺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幺辉煌,多幺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

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着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