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昔年种柳(第4/4页)

“你要是这么讲,我现在就打电话把他回掉,我告诉他,他不是我想在北京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机会把话给他讲得更清楚些。”

“好啊。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吧,我也找不到车送你,我只有一辆旧自行车。别因为我为难,别考虑我。”

“我当然要考虑你。我要见你,明天下午我过去,我送你,我送你回北大。”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你不是还有不少同学没见吗?而且,多花点时间陪陪你爸妈。”

“我方便。我要见你。我要陪你回北大。我要再看看静园,想想你第一次是怎么抱我的。”

在北大静园里,四下无人,周围尽是低矮的桃树和苹果树,花已落尽,果实还青小,没成气候样子。我说:“今年夏天,我希望我是你在北京抱的最后一个人。”

“好,这个夏天,我也只抱了一个人,也就只有一个人抱过我。”

分开的时候,她跳上一辆302公共汽车,她最后一句话是:“水,熬着。”

我的初恋到了她的学校,发了封电报,电报上四个字:“平安,想你。”这封电报被负责领信件报纸的杜仲截获,之后的一学期,杜仲见了我,就说“平安,想你”。后来厚朴和杜仲觉得这四个字能当好的口令,比“长江”、“黄河”另类,比“臭鱼”、“烂虾”保密。俩人儿见了面就互相拷问,宿舍里“平安”、“想你”,“想你”、“平安”之声不断,我屡禁不止,他们越说越来劲儿。

那段日子,我很少说话,我天天写信。我到邮局买了一百五十张邮票,一百五十个信封,我把邮票贴在信封上,把我初恋的地址写在信封上。我不看日历,我写信,我一天一封,一百五十个信封用完,她就又回来了。我在各种纸张上写信,撕下的一页笔记本,哥哥给我的大饭店信笺,植物叶子。我找各种时间,想她的时候就写下来,我自行车骑的很好,我双手撒把,一手拿纸,一手拿笔。我在信里夹寄各种东西,卡通,花瓣,纸条,蝴蝶翅膀,物理电学实验上用细电线弯的心形,有机化学实验提炼的白色茶碱结晶。上完有机化学实验,我和厚朴把实验结果带回宿舍。我仔细包了个小纸包,随信把我提炼的茶碱寄给我的初恋,她向来爱睡觉。正值考试季节,茶碱提神。为了准备第二天的物理笔试,厚朴把他提炼的小十克茶碱一茶杯都喝了下去,结果十分钟后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我们小针扎、凉水浇、鞋底子抽,怎么也弄不醒,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电话打不通,我想我初恋宿舍楼的电话一定象我们女生楼的一样难打,我赶快发电报:“信内白粉,弃之如毒。慎!慎!”结果我初恋被她学校保卫处叫去,审查了整整一天。那以后,我没再乱寄过其他东西。信里,我什么都写,我想,我将来万一落魄当个作家,还要仰仗那时候打下的底子。从那以后,我才明白,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凑凑、贫贫,也就出来了。

我天天收到我初恋写给我的信,很快,就积了一大包。我找了一个木盒子,仔细收了。本来想留着显白给将来的孩子看,到那时候,每人都有一屋子CD,没人有一盒子情书。但是,后来,那些信都被我烧了,那个木盒子也烧了,我找的黄山地图也烧了,那张美国印的有那种昆虫交配场景的明信片也烧了。我初恋用了某种古怪的信纸,不好烧,但是烧着了就不灭,冒蓝色的火苗。第二个暑假,黄山没有去,当时我怕爬上山顶,想通了,一高兴就跳下去。后来,黄山渐渐成了我的禁地。有一次萌了念头要去,没过一个星期,下楼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踩空,左脚踝折了。另一次想去,已经上了飞机,飞机出了故障,差点没掉下来,迫降在天津。

我在我的床上好象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鬼,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她的声音遥远,她反复唱一首歌:

“昔年种柳,

依依汉南。

今日摇落,

凄凄江潭。

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