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月十日(星期六)

今天我醒得比较迟,我记得老李喊我三次。等我用手揉了眼睛把睡意赶走以后,天才开始发白。林小姐站在我的床边,背向着我,正在给第六床揩脸。揩过脸,林小姐把脸帕绞干,挂在方木柜旁边钉的木架上,然后弯下身去把便壶拿在手里,朝床底下一个大便盆里倒进去(我后来才知道大便盆是林小姐昨天半夜里拿来的),倒过后,又把便壶放回原处。她端起脸盆正要走开,第六床红着脸,用力说了一句话。

“哪样?”林小姐不知道他说什么,便问道。

“他说,你是他救命的恩人,”我替他翻译道。今天他似乎神志清醒了。

林小姐微微一笑,露出了害羞的样子,这句话使她相当高兴。

我洗过脸,觉得精神很爽快,伤口完全不痛了。茶壶里昨夜的凉水进到嘴里,非常可口。窗外天大亮了。阳光多么可爱,麻雀吱吱喳喳快活地吵个不停,而且穿梭似地在病室里飞来飞去。不管我的周围有多大的痛苦,今天早晨,我觉得很高兴,在我这个不强健的身体里,我感觉到充沛的精力。

早饭端来的时候,我居然喝了两碗稀饭。第六床什么也没有吃。他板起脸,带着沉思的样子,一直不讲话,只有在老张来扫地、把大便盆给他拿走的时候,他才烦躁地说:“又拿走罗!真是天晓得!”这以后他又沉默了。

听说对面那个断脚小孩的病势已经减轻了。第十二床的情形也好了许多。他的妻子昨夜走得迟,今天一早就来了。

看护小姐们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进来。今天似乎大家都很高兴。刚铺好床,她们立在条桌四周讲闲话,忽然一个东西从梁上落下来。李小姐立刻像孩子似地扑过去,胡小姐和张小姐也跑到她的身边。

“又是一个!”第八床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是我看见李小姐立起来,摊开右手,手掌心里有一样幼鸟似的东西,她满脸含笑地望着它。小姐们都挤到她的身边来看。“快!快!密斯胡,拿个盒子来!”李小姐说。胡小姐跑到药橱那里去了,但是马上就拿了一个放药的小小方盒子回来。她打开它,急急地说:“放进来,快点!”李小姐把幼鸟放到盒子里去了。“这个归我,”李小姐笑道。“那么你给它起个名字,”张小姐说。“它叫,它叫琳黛!”李小姐得意地说。“琳黛,”众人小鸟似地笑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杨大夫同汪小姐从外面进来,杨大夫温和地问道。小姐们不回答,却笑着散开了。李小姐珍惜地捧着盒子到杨大夫的面前说:“杨大夫,你看,我们的小琳黛。”

杨大夫俯着头用右手第二根手指在盒子里拨弄了一下,笑着说:“你好好地养着罢,这个黄嘴巴倒逗人爱。”李小姐放上盒盖兴高采烈地跑出门去了。她跑得急,差一点碰到男看护周先生的身上。“当心啊!”周先生大声警告道。他两只手提着一个类似大茶炊的铜器具(我在厨房里看见过它,全身擦得亮晃晃的),气咻咻地从外面进来,吃力地提到药橱前,在柜面上放下了。

杨大夫给她的病人们上好药以后,便走到我的床前来。她照例先对我亲切地笑笑,接着就问:“今天怎样?好吗?”

“今天更好了,”我愉快地回答。

“不错,我看你脸色好些了,”她满意地说。她把眼光稍稍掉向第六床,压低声音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

“好像好一点,今天不吵了,”我回答。

“你还是不想搬?”她问道,看了一下第十一床的空床板。

我摇摇头,答道:“就在这张床上罢。”

“也好,横竖第六床明天就可以搬开,我刚才还到第二病室去看过。啊,你唐诗念完没有?”

“读完罗,我还给你罢,”我说着就伸手到枕头底下去拿书。这本书我开刀以后就没有挨过,她不提,我差一点忘记它了。

“现在不要还我,等你出院的时候再还给我罢,”她挥着手阻止我拿书。“你留着,闷的时候还可以念一两遍。明后天我再找几本书给你看。”

我不拿书了。我缩回手来,望着她那亲切、和善的面容,我想起了那一个我时常想起又时常忘记的问题,我便问她:“杨大夫,战事究竟怎么样?”

“欧洲打得很好,”她短短地回答。

“湘北哪?”我又问。

“不要管它。消息乱得很。你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出院罗。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她改变了声调回答,我看见一片灰黑云飞过她的脸。我知道那方面的战事大概打得不大好。我怕触动她的乡愁,不敢问下去。

“不要紧,没有什么特别坏的消息,你不要耽心。我后天要给你抽线啊!”她把头往后一仰,勉强微笑着安慰我道。过后她迈着大步走向药橱,周先生正在那里把一件一件上药的用具从大铜器中取出来。她笑着同他讲了几句话。

过一会儿大夫们来查病房的时候,杨大夫也在内,他们经过我的病床,冯大夫照例对我点头笑一笑,然后又同杨大夫讲两三句英语,便过去了。他们在第四床旁边停留的时间多一点。我听见那个病人在向廖大夫要求允许他当天出院,廖大夫答应了他。我奇怪,他开刀以后还没有下过床,为什么就忙着出院。所以大夫们一走开,我便问他(虽然在我开刀以后,他难得同我讲话,而且每天午饭前,他的太太要给他送菜来,她在他的床前一直坐到傍晚,两个人不断地喁喁私语,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有那么多的话好讲!):

“怎么,你今天就要出院?为什么不多住几天?”

“我住不惯,我又害怕得传染病,还是自己家里舒服些,”他先摇摇头,过后他那张清瘦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满足的微笑。

我并不羡慕他。可是他的话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其实“莫名的”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也不大恰当。我知道我为什么心里不痛快。我不但没有“家”,也没有一个关心我的人。至于我那个音信断绝、远在沦陷区的父亲,他是不是还认我这个儿子?

第四床不会知道我这种心情,而且我想,他这个时候除了等候他的太太来接他以外,什么事都不会注意到了。他的太太自然不会让他久等的,到了她往天来的那个时刻,她果然来了。不过今天她还带了两个工友和一副床板来,后来就用这副床板把她的丈夫抬了出去。于是我的右边又多了一张空床了。

为着第六床的事情,扁脸的王大夫今天来过三次了。每次他都是扫兴地走开。但是下午两点多钟,他第四次来的时候,站在药橱前面的胡小姐不等他开口,便摇着头先说:“还是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