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月九日(墨期五)

今天我觉得精神更好了。一觉醒来,我就觉得肚饿。我吃了一碗稀饭,是用白糖拌的。

“吃饼干啊,”第六床递过一个纸包来说。他的脸色今天显得更黄,嘴唇干得结壳了。

“谢谢你,我吃饱罗,”我笑答道。

“你拿去,你拿去,我不吃,”他固执地说。我接了过来,放在枕边,但是我并不想吃。

“你今天怎么样?好点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我头有点痛,还是发热。”

看护小姐来铺床了,病房里充满了她们的清脆的笑声。她们经过第六床床前,连床单也不拉一下,就让它乱着。我看见张小姐指着第六床跟那位举动呆板的方小姐低声讲了两句话,她们也走过去了。我们这一排的病床除了第六床外,全铺好了。

“今天怎么啦?”第六床瞪着两眼说。我才注意到他整个眼白都带着杏黄色,眼光显得狂乱。两颊的肉不自然地微微搐动。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似乎想笑,但是他笑得多痛苦。

我看他一眼,不敢去理他。心里想:他会发狂吗?

“就不管我吗!”他自语道。

但是张小姐捧着一盆水,方小姐抱着干净的床单一路来了。

她们给第六床揩洗了身子,又换了床单和被单。他默默地让她们摆布着。他似乎感到了一点舒适。

“怎么今天又这样客气?”他低声自语道。小姐们不曾听懂,也不曾注意他的话。

汪小姐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把一小方纸片贴在第六床的号牌上,并且在那上面添了一块红纸的小圆牌。她又默默地走开了。

他忽然觉得不安了。我看见他几次偏起头去看红纸牌,他似乎想看清楚那上面的字迹,可是没有用,他不能够坐起来。

“不要动啊!”方小姐干涉道。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再看红纸牌了。可是他的脸上突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我觉得他似乎要哭起来了。“小姐!小姐!”他忽然望着方小姐大声说。

“哪样?”方小姐问道。

“请你给我带个信到××坡××器材库,找李××库员来一趟,说我的病不得好罗,”他痛苦地着急说。

“不要紧,你会好的。你不要乱想,”方小姐说道。

“我晓得,我要死罗,你们给我在洗身子,”他固执地说。

“今天你转到内科去了,所以给你洗洗身子,你懂不懂?”张小姐大声开导说。

“我没有内病,转什么内科?”他反问道。

“你晓不晓得,你现在害斑疹伤寒,等你转到内科去医好了再来医手,”张小姐接嘴说。

“什么斑疹伤寒,我不懂!我一定要死罗!”他说。

“不要跟他讲,他脑子不清楚,”方小姐对张小姐说。

张小姐点点头,他们铺好床走了。

“我还没有死啦,你们怕什么!”第六床自语道。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是那天给他送饼干来过的,还是那一身司机的打扮;另一个穿一件长袍,年纪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

“今天好一点吗?”司机含笑问道。

“你们来得正好,”第六床着急地说,好像肚里有许多话,马上要全吐出来似的;“我的病不得好啦!”

“不会的,你好好养一下,”年轻的朋友含笑说。

“我晓得,我一定要死,”第六床固执地说。

“医官怎么说?”司机朋友问。“是不是他说你的病危险?”

“医官不会讲真话,”第六床答道;他又伸手指了指头上的那块红牌子:“你看那个红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字?”

年轻的朋友真的去看了,他说。“没有关系。是‘隔离病人’四个字。并没有说危险。”

不危险?他们怎么也不来看我?一个医官也没有来过,也不给我打针。我一定要死的,我晓得我要死,我并不害怕!一第六床瞪着眼说。

“那么我们去问问医官看,”两个朋友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司机朋友提高声音对第六床说。

他们先到条桌前去找汪小姐。我看见汪小姐跟他们讲话,但是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们又离开条桌了。两个人商量着似乎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走到门口,忽然注意到第十二床旁边立着一个大夫,便掉转身子走到第十二床床前。这是郭大夫,他在开刀之前还来对第十二床解释开刀的必要,并且劝他不要有害怕的心思。他声音温和,略带口吃,但是话很清楚而且有条理。

医官,朱云标的病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要给他打针?一司机朋友忽然插进来说,把郭大夫的话打断了。

“哪一位?”郭大夫带着微笑客气地问道。

“第六床,”司机朋友指着那个病人回答。

“他不是我的病人,你去问护士长罢,”郭大夫摇摇头抱歉地说。

“不是他的病人,就可以不管。那么该哪一个医官来管?”年轻朋友不高兴地抱怨道。

“我们去问问那个女医官,”司机朋友看见杨大夫跨着大步进来了,便提议道。两个人走去把杨大夫迎了来。

杨大夫看了一眼病人的牌子,温和地说:“他害斑疹伤寒,就要转到内科去了。内科的大夫会来看的。不要紧。”

“医官,医官,”第六床声音打颤地叫道。“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

“你要死?笑话。你这个病算什么?现在害斑疹伤寒的人很多,”她带笑说,她把眼光向四处看了一下。“你看第三床那个新来的病人,不也是害斑疹伤寒吗?你不要着急,不会死的。”

杨大夫提到的第三床的新病人是昨天傍晚来的,那个时候我在睡,醒来以后我也没有留心。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内科的病人。从昨晚到现在他似乎没有讲过一句话。先前汪小姐来挂红牌子,也曾到他的床前走过。他的床前也有一个“隔离病人”的红牌子。

“你住院好多天了?你还记得吗?”杨大夫问道。

“两个礼拜,”第六床答道。

“那么你这个病是从哪里来的?你在什么地方给虱子咬了来?”杨大夫惊讶地问道。

我记起了我住院前听见人说过关于斑疹伤寒的话:这是由虱子传染的一种病,最近由过境的新兵带到这个城里来的。难道医院里也有了虱子?

“不晓得是不是那天晚上在陆军医院得来的,”第六床说。

“不要紧,你不要怕。内科的大夫来给你吃了药就会好的,”杨大夫安慰他说。过后她转过身朝着我问道。

“你今天怎样?更好一点罢?”

“好。”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