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病人应了一声就不再响了。我却开始想着:他还是半身麻醉就这样难受。我将来开刀的时候要全部麻醉。那怎么受得了!这样一想,我真有点儿害怕了。我掉过脸不敢再看他。我勉强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老郑!老郑!你去给我叫碗大卤面来!”我听见一个好像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我睁开眼睛,看见老郑端了一个木盘盛着几个浅口的土饭碗,他走到第四床跟前,放了一个碗在方木柜上,说:“你自己会吃吗?流质。”病人哼了一声。老郑也不去管他在说什么,就转过身向第三床问道:“苏先生,你喊肉丝面?”

“大卤面,快点儿去,我饿得受不住了!”第三床露出一排黄牙齿带笑说。

“好的,”老郑答应一声,他又向第七床走去。他留下一个碗给那个病人。

“老郑,老郑!”又是第六床的叫唤声。老郑回过头厌恶地朝第六床看了一眼,连哼也不哼一声。

“我要买鸡蛋,”第六床似乎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恨意,他只顾自己说,他的右手正伸在枕头下面摸他的钞票。

“刚才走到你面前,你连屁也不放一个。走过了你倒要买东西罗,我又不是你公馆里的听差,”老郑咕噜着。他并不理睬第六床,却端着木盘,从第八床床脚边的过道,走到对面那一部分去了。

老郑去远了。第六床的右手抓着几张钞票,压在铺盖上。他呆了似地望着老郑的背影,半晌才吐出一声“啊哟!”接着是一声叹息!他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更朝上竖了。“何必这样欺负人!”他用了一种古怪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害怕多看他这样的神气。

“他们那种人只晓得要钱,你给他一点钱,他就不会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接嘴说,说话的人坐在第八号病床上。一块白布(也许是一方手帕)从他的下巴一直束到前额,在发际打了一个蝴蝶似的小结,那两只小翅膀高高地翘着。这样一来,他的脸显得丰满多了。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背心和一件白布衬衫。

“给钱也要到出院的时候,这里又不是旅馆客栈,”第六床咕噜地说。

“现在不比从前了,生活这样高,天天在涨,哪个人不要钱!”第八床的病人接嘴说。第八床和第三床排在一根直线上(在我的眼睛看来,它们算是横放的),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位,两张直放的病床占据了这个地位的一大半,那就是第十一床和十二床。十一床床头靠近第九床的床脚,十二床的床头挨近第二床的脚。

“老沈,你又在讲什么?讲个笑话罢?”第三床带笑打岔道。

“现在不好讲笑话,小姐要干涉的,”第八床答道。“我在讲医院。就说住院罢,从前在南京、上海,只要搬进医院,你身上不用带一毛钱。现在连胶布都要自己去买来。没有胶布你休想换药。再说:你缴了一笔住院费,不到你出院,过两天钱扣得差不多了,入院处的彭先生就会跑来像讨债一样逼着你要钱。简直跟客栈一样……”

“少讲点话好不好。你们病轻的人不在乎,人家现在要休息。第四床今天才开过刀,”胡小姐突然走过来抱怨似地插嘴说,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

“好,老沈,不要讲了。免得惹起胡小姐生气,”第三床带笑地说。

“今天让胡小姐刮了胡子罗,”第八床笑答道。他又转向胡小姐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好,你怎么也学起袁小姐那个样子来!你本来是个好人。”

“你快不要乱说。人家袁小姐也是好人,”胡小姐的胖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眉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做的。他不再作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清静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短小精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工作衣。前面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夫。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着,我感到一点安慰,同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匣子。她比冯大夫矮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了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今天进来的?”

“是。”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罢?”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铺盖:“让我看一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而且旁边有一位年轻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不听从大夫的命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