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他病得厉害罢?”我仍旧把头偏回左边,耽心地问道。我很紧张,我有点害怕,我也是来开刀的,而且是动大手术。

“这倒不要紧,过两天就好的,比不得我们。请问你贵姓?”

“我姓陆。”

“我叫朱云标,”我并没有问他的姓名,他自己说了出来。其实他不说我也会知道。我无意间看了他的号牌一眼:床号下面就贴着他的住院单。他是上月二十六日入院的。“我在××器材库当库员。”

这时我忽然闻到一阵小便臭,不觉自语道:“哪儿来的臭气?”

“老郑来倒小便壶啊,”第六床接着说。

我不知道老郑是谁,但是我看见一个工友提了一只铅桶朝着我们这面走来。他把桶放在第四床床脚边,却去拿了第六床、第七床的便壶来,把小便倾在桶里。我听见一阵溅水声,正要拿手帕蒙鼻孔,一股带大蒜气的尿臭已经扑到鼻孔里来了。工友把便壶放回到原处,又去把铅桶提到第七床床脚放着。又是一阵暴雨声和一阵臭。工友放回便壶以后,我看见第六床伸了右手到床下面去摸凳子。他的手只能挨到凳子的一只角。无论如何他拿不到便壶。

“哎呀,又是这样乱放!”第六床皱紧浓眉自语道。接着他大声唤道:“老郑!老郑!”

老郑已经到第九床那里去了,他回过头板起脸孔问道:“什么事?”

“小便壶我拿不到呀!”第六床着急地说。

“拿不到,你讲话客气点。说个‘请’字,又不是花钱的事。我们也是人啊!”老郑说;他那张四方脸仍然是死板板的,不说肉,连颊上挨近鼻梁地方的几颗麻子也不肯动一下。他也是浓眉,厚嘴唇,不过鼻子却是塌的,眼白上牵了几根红丝。

“总是这样凶,我才只说了一句话,”第六床诉苦般地自语道。

老郑走过来,嘴里叽咕着,伸手把第六床床下的凳子拉了一半到外面,他又拿起便壶用力在凳上一放,一面说:“现在该拿得到罗。你屙罢,你屙罢,”他并不正眼看这个病人,就气冲冲地走了。接着倒尿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个工友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我感到一点儿不平,又觉得有点儿奇怪,暗暗想道。可是第六床却不作声了。

我也不想讲话。我有一点儿睡意,就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这中间我好像听见隔壁第四床病人的呕吐声,但是我也并不注意。

“试表,试表!”少女的声音在我旁边唤着。我睁开眼睛。一个矮胖的看护小姐站在我的床前,她递给我一支温度表,说:“好好地衔在嘴里。”我点点头。我把它放在口里,我想笑,想说:“难道这个我都不知道!”我又听见她在说:“把手伸出来!”便把左手伸给她让她去数脉搏。她默默地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两三个字就走了。我听见她又在唤第四床:“试表!试表!”那个割了盲肠的病人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

“你还难过吗?”少女的声音问道。

病人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我昕不出他在说什么。

“你要喝水,是不是?”她柔声再问。

病人短短地应了一声。

“我拿给你喝好罗。”她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俯下身去,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口边,让水慢慢流进病人的嘴里。

“够罗。等一会儿再喝罢,”她像在吩咐小孩似地说。我看那个病人,他的嘴边有一圈短短的胡子,额上有好几条皱纹。他至少比她大十几岁。在他面前她却露出那样的大人气,她其实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胡小姐!胡小姐!”第九床的病人在唤她。

“哪样?”她抬起头问道。

“你今天进城罢?”

“我今天不进城。方小姐进城。你要买哪样?”胡小姐微笑道。她的脸型像一个“日”字,是扁圆的。

“方小姐是那个身材高高、脸长长的罢?”第三床的病人坐起来说。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颧骨略高,牙齿稍稍突出,头发剪得带了点滑稽相。

“那是袁小姐,人家脸并不长啊。方小姐就是那个举止呆呆板板、不大爱笑的,不过人却是很好的。试表!”她说着,就走到第三床跟前,把表递给那个病人。

“说好,我看这个医院里就只有你胡小姐好,没有哪个比得上!”第三床带笑说,他并不把温度表放进口里去。

“不要乱说啊。医院里有四个病室,你没有见过的护士多得很!”胡小姐笑答道。她又催他一声:“快试表,不要拿着玩!”她一面在数他的脉搏。

“我又没有发烧,天天试温度干什么!”第三床毫不在乎地说。

“那不管。你只要住院一天,不管病好没有好,就得试温度,验脉搏,”胡小姐说完,就向第二床走去,不再理那个多话的病人了。

我口里还衔着一支温度表,她不来拿去。我不能忍耐,只想取出来让自己先看一下。我果然取出来了。可是我把它横着拿在手里,始终看不出水银升到多高,我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我的温度多少。

胡小姐来了。“不要自己拿出来乱看,”她责备地说,就把温度表从我的手里抢了去。我问她:“发烧吗?”

“有一点点,不要紧,”她答道,便匆匆走开了。

第四床的病人忽然哇地一声吐起来。我听见第三床在喊:“胡小姐,快来,第四床吐了。”

“不要紧,他是要吐的,”胡小姐回过头来朝第四床望了一眼,简单地答道。她继续向着病室里那张唯一的条桌走去。那是她们护士办公的地方。条桌后面还有一块略带方形的空地。正面壁上开了一堵大窗,两边各放着一个放药品和用具的带柜子的橱。

第四床止了吐,歇了一两分钟,却含糊地叫起来,声音不大,我只听见“小姐”两个字。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看他,他的脸色黄得真难看,嘴唇痛苦地微微动着。

“胡小姐,胡小姐,第四床在叫你!”第三床大声说。

胡小姐正站在条桌前和护士长汪小姐讲话,就掉转头问了他一句:“哪样?”

“他请你过来有事情,”第三床带笑说。

胡小姐迟疑一下,还是走过来了。她一直走到第四床床前,埋下头声音温和地问那个病人:“你要哪样?是不是要喝水?”

病人诉苦地说了一句话,声音还是不清楚,不过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心里难过,要睡枕头。

“不行,你打过麻药针,不好睡枕头。今天故意把你枕头拿走的。再难过你也得熬过今天,一天熬过就好罗,”胡小姐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