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4/8页)

我和父亲对哭了一会儿,现在我们又是父女了。从前的一切完全成了过去的陈迹。我在他的身上似乎又找回来了那个爱我的父亲。他又用温和的调子继续说话。他说自从母亲死了以后他的生活变得非常寂寞。他曾经一度和一个少妇结婚,但不到两年妻子有了情人,跟他离了婚远走了。从此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去的创痕开始在他的心上溃烂。他的生活变得愈加单调了。他的健康突然坏起来,在一年内他好象老了十年。精神上的折磨是很难堪的。物质上的享受对他也不能够有什么帮助。他一天一天地在苦恼中挨日子,挨过了这些年代。于是一个希望来了。他知道我回来而且被捕了。

他便对自己说:“你不能再迟疑了。免得做出一件遗憾终身的事!”我的事情本来已经绝望了,靠了他的力量,我居然有了一线的生机。他设法把我从那个窄小的囚室送到医院去就医,然后又送到这个地方来。自然这一切都是高国占领者执行的,但这是他奔走的结果。

他又说他可以马上救我出去,让我重回到自由的人间,重回到亲爱的家庭,只要我答应写一张悔过书,担保我以后不再有反抗高国占领者的行动,只要我答应跟着他回家去继续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他求我这样做。他说他活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求我去陪伴他,使他的最后的日子过得快乐。他说,他已经明白了从前的错误,而且为这错误身受了痛苦,他要求我原谅他,他希望我念着父女的感情,暂时为他的缘故放弃我的信仰。他又说,他辛苦了一生,积蓄了现在的这一份产业。他现在老了,不久就要撒手放弃它,他要求我回去,承继他的全部财产。他又说,我已经吃够苦了,而且在到处奔走活动了这许多年以后,我也算是尽了我的责任,现在也应当休息了。

他说了以上种种的话。他的态度很诚恳。现在他和我谈话,不象父亲和女儿,倒象两个亲密的朋友。他的话句句我都昕进去了,然而我不能够马上回答一句。我的心乱了。

在多年的分离以后他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求我原谅他,他怀着一颗空虚的心到我这里来寻求一点安慰。我无论如何不能够断然拒绝他,我不能够严厉地对他说:“去,我不要再见你,我没有你这个父亲。”这时候我只有一个思想,我只想到这许多年来他所受的痛苦,我只感到对他的同情。

“里娜,回去罢,父亲爱护你,父亲也需要你的照应。回去罢,你看,你也比从前瘦得多了,你应当好好地在家里休养!”父亲含着眼泪用激动的声音说,他站起来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不要再信赖你那些同情者了。他们是不可靠的,你被捕不就是因为他们里面有人告密吗?回去罢,只有父亲会爱护你。你还记着从前的事吗?不要提它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他的话说得非常温和,而且很可怜,但是对于我却好象是针刺一般。我找不到什么来防御它们。我希望他安静地坐下来不要再说这类的话;我希望他和我谈一些别的事情;我希望他或者变换一个态度,他不来求我原谅,却来责备我,或者象仇敌一样向我挑战。因为这样我便不会感到踌躇,我可以采取一种断然的行动来对付他。但是现在我却站在十字街头了。我只有两条路:不是答应就是拒绝。

答应吗?我不能够。不管我怎样地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不管我怎样孤寂地躺在这里等死,不管我的事业怎样不会完成,我的努力怎样徒然白费,不管我的同情者怎样地不可靠,然而我不能忘记我的血的誓言,而且不能够在作了那样的誓言以后再向高国的占领者低头,写封悔过书来忏悔过去的行动。事业,毁坏了;信仰,幻灭了;复仇的思想,成了渺茫的梦。但是这颗心是不能够死的。如果我能够出去,重回到自由的人间,那么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继续宣传反抗的新宗教。为了个人的安全而牺牲信仰,我是不做的。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父亲。我还说:“父亲,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在分别了十多年以后,难得有这次会面的好机会。我们应该谈些快乐的事情,为什么尽说那些使人流眼泪的话呢?”

父亲声音战抖地说:“里娜,不要拒绝我这个最后的要求。你要知道我费了大力才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要是把这个机会放过,我们以后就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你会在这里憔悴到死,没有人过问;我会在家里卧病呻吟,没有人安慰。我会想念你,一直到死我都唤着你的名字。你在孤寂中也会想念我,但是我的唤声你永远不会听见。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地折磨自己呢?里娜,你多想一想,因为你的一句话就会毁坏我们两个人的幸福。里娜,回家去罢,你父亲怀着热烈的心在欢迎你。我一生只向你要求这一件事,你不要拒绝我罢。你看,我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我是这样病弱,这样衰老!”

对于这样的话,我拿什么来答复呢?我知道父亲没有说一句假话,我知道他这时候恨不得把整个心剖给我看。我觉得我差不多完全了解他了。他和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孩子。他们把整个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们依照他们的信念教养我,盼望我成为一个他们理想中的幸福的女人。然而结果我抛弃了他们,没有一点留恋,把他们十几年来的希望破碎得干干净净,给他们留下孤寂和思念。母亲被这孤寂和思念折磨死了。父亲也因为这孤寂和思念而病弱、衰老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所带给他们的痛苦太多了。我今天还忍心在父亲的忧愁杯里加上最后的一滴么?我在跟我自己挣扎,我迷惘似地说:“我不能,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够再违拗父亲的意愿。

父亲却以为我表示拒绝,他悲痛地说:“里娜,为什么不能够呢?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的请求了。你会了解父亲,你会知道父亲现在怎样地爱你,而且他已经为你贡献了很大的牺牲了。难道你连一份悔过书也不肯写?你为什么不肯暂时放弃你的信仰呢?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时间为你的信仰努力,可是你不久就会失掉父亲了……”

“父亲,父亲!”我突然悲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这些话了。你要求我做别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只是不要叫我写悔过书,不要叫我牺牲信仰。别的一切我都可以牺牲。原谅我罢,我只有这个不能够牺牲,因为我正是靠着它生活……”

“里娜——”父亲刚刚开口又被我打断了。

“是的,我愿意回到家里去,同你过活,照应你,接受你的爱护,”我继续说下去。“是的,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为了这个缘故,为了个人的安全,要我牺牲信仰,我不能够做。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