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2/8页)

他不答话,我便接着说:“孩子,你是有权利的。你不象我,你还年轻。没有人能剥夺你的这个权利。说‘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那只是一句蠢话,不要相信它!”

“但是我所爱的那个人,她也有权利吗?”他迟疑地问。他埋下头去,不敢看我。

“为什么她没有呢?女人和男人一样,”我笑着回答。我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在我们的同情者中间也有几个少女。我想可以和他发生恋爱关系的至少有三个。我便问:“是张吗?”他摇摇头。“王吗?”他又摇头。“赵吗?”他依旧摇头。

“我现在不告诉你,”他顽皮似地说,就把这番谈话结束了。

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但是现在我渐渐地明白了。

是的,我又记起来了。另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里,他闭着眼睛在背诵一首诗。他听见我的脚步声便停止了。我只听清楚一句:

那令我生爱的人儿永不知道我的爱。

那令他生爱的人儿究竟是谁呢?我现在开始明白了。

啊,还有。他有一次在谈话里忽然正经地问我:“年龄的相差和爱情没有妨碍吗?”我因为马上忙着谈别的重要问题,所以并没有回答他的这句问话。然而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孩子,你的心我完全明白了。我这时候才知道了你的爱情,但是已经太迟了。我们连见面的机会也被人剥夺了。

三月十二日

今天和那个奴隶谈了一些话。她说她几年前就知道我和杨的名字。她说在奴隶们中间如今提起杨的名字还有人流泪。她说起她的生活的困苦,一面说一面揩眼睛。我知道她的丈夫在别墅里做奴隶;她的一个独养子在高国占领者的大厦里当差,但是最近突然死了。她说:“他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罪。”

“那年发生大屠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我问她。

她听见这句问话脸上现出恐怖的样子,恰恰在这时候高国兵士在外面大声咳嗽,她连忙向外面张望一下,就急急走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

一张面孔闪进我的脑子里来,又是那个“孩子”。

“我们要反抗。如果反抗的结果就只有刑场、枪弹、监牢留给我们,我们也要反抗到底。”这样激昂的话从他的可爱的嘴里吐出来。他站在一张条桌前面,对着许多同情者的痛苦的、朴实的脸说话。他自己的脸被热情燃烧得发亮。他真可爱呀!许多人被他说得流泪了。他的话一句一句地进到人的深心。

“我不要戴这奴隶的镣铐了!我不知道你们大家的意思怎样。对于我,与其做一个顺从的奴隶而生存,毋宁做一个自由的战士而灭亡。灭亡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命运,它比在压迫下面低头、在血泪海里呻吟要美丽得多!”

这样美丽的话至今还在我的耳边荡漾。我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到他那里听他的更多的美丽的话。然而一个思想开始咬我的脑子: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了。那终身监禁!

我整天沉溺在思念与回忆里,我在思念他一个人,我在回忆关于他一个人的一切。

杨啊,原谅我,你看,我想着他就把你忘记了。难道我不应该爱他吗?难道“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吗?

三月十三日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杨。

依旧是他的瘦脸,依旧是那一对亮眼睛,依旧是那严肃的面容。

“杨,原来你还活着!”我连忙跑过去拥抱他,我高兴得差不多要流眼泪。

“里娜,不要这样,”他说,向后退了两步,用手阻止我前进。“现在我们中间已经隔了一个世界,我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为什么呢?”我失望地、惊讶地问。“难道是因为他的缘故吗?你真以为我就有罪吗?”我觉得我快气得放声哭了。

“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忘记了你亲手把我埋葬在海里的事情吗?我来,是来提醒你不要忘记你的誓言,不要忘记你的工作。”

“我并没有忘记!”我分辩说。“你看我不是努力了这许多年吗?现在我不做事,并不是我的错,是人家剥夺了我的自由。”

“不要拿这种话辩解!我知道你在这些日子里把一切都忘掉了!你不要骗我!”

悔恨、羞愤、痛苦一齐来扭痛我的心。我带哭地问:“难道你到这里来,就只是为了来说这几句话吗?你再没有别的安慰我的话?”

他并不回答,因为他已经不见了。

我醒过来,发见自己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除了那两个高国兵士的鼾声外,四周就没有一点别的声音。我的眼睛是润湿的,枕头上有一摊泪水。我绝望地在心里狂叫“我的杨”,再也听不见一声回应。

我仔细地回想,杨说得不错,为了那“孩子”的缘故,我差不多要忘掉一切了!

我不能够再合眼了,矛盾的思想来到我的脑子里。我发誓要制止我的爱情,要忘记那个“孩子”。但是我又禁不住要问自己:“我们爱,我们果然就有罪吗?”

没有人给我回答。我的内心的呼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抖动着,一直到天明的时候。

今天是个晴天。小鸟很早就在树上叫起来。我走到花园里散步,草上的露珠差不多打湿了我的脚。阳光洗着我的脸,新鲜的空气梳着我的头。我的手抚着浅红的花苞和新绿的树叶。我觉得生命开始成长了。

我在草地上默默地徘徊了许久。我差不多不用思想,我只是静静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欣赏生命的成长、繁荣。在短时间里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处在怎样的环境里面。

然而后来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就是在花园里度过的。我父亲的别墅里的花园:草地,高楼,假山,小溪,石洞,茅亭,曲折的桥,奇异的花,长春的树木,运动的器具,伺候的奴隶,同游的小伴侣。

我的童年早已被我埋葬了,现在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又为童年时代的悲欢而感动了。那时候有一个男孩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们同在一处的时间不过两年,他就忽然得急病死了。我为他哭过许多次。然而不到几个月的功夫我就忘了他。在我的心里他就不再存在了。这许多年来我都没有想到他。但现在他的面貌竟然通过这些年代而毫无原因地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了。

为什么他会出现呢?为什么我会回到那被埋葬了的童年时代呢?我不能不拿这问题问我自己。我想,难道我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吗?我的生命之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所以又要往前面翻回去吗?

我突然被一种恐怖的思想压倒了。“活着进来,死了出去。”高国兵士曾经对我这样说过,而且说话的人就在我的视线以内,他还时时把眼光向着我这边射来。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之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我是走近生命的边沿了。没有自由的生活不就是等于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