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银姐,你太过虑了,”他用温和的声音安慰她,但是他已经不象先前那样地充满着信仰和快乐了。“我到那边去不会出什么事情。你看我的身子很结实,不怕什么病痛。我的眼睛很好,哪儿会瞎?你不是在咒我吗?”他说到这里便微微一笑,他笑得有点不自然,因为这时候他并不想笑。“在地底下做事情也很容易。张先生说矿里面弄得很好,不会伤眼睛。张先生又说那边待工人,非常好。”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露出笑容,显然她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她还是被那个思想苦恼着,她摇着头问:“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骗人吗?你这样相信他!”

“你太多心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女人最多心,”他笑起来。“张先生是个好人,四十多岁,八字胡,圆圆面孔,说起话来,非常厚道。我敢赌咒他不会骗人!你看,这五块钱就是他给我的。你拿去,你给我好好地收藏起来。”他说着从蓝布领褂的袋子里摸出五个雪亮的银元,递给她。

她把银元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把它们轻轻翻来翻去。男人便把一只膀子伸去绕着她的颈项,把头紧靠着她的头。

“钱……钱,”她带着叹息地念着这个字。“就是为了这些钱,”她点着头说,就把银元揣在怀里,侧着脸看了看他,然后悲声说:“那么你答应张先生到那边去了,你真要抛开我走了。”她倒在他的怀里,身子抖得厉害,手蒙住脸,好象在哭。在她的眼前象梦一般地出现了他去了以后她的更寂寞、痛苦的生活。

“银姐,你不要伤心!”他看见她这样,心里也难过,同时他也为这次的分别伤心。看见自己所爱的少女流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在两年里面他会看不到这张年青的、美丽的面孔,听不见这温柔的、清脆的声音。自己一个人到那个陌生地方去做不熟习的工作,留下她孤零零的在公馆里受苦。这时候她还在喃喃地说:“你不要去,你不要抛开我去!”她说这话,她不肯放他去,她是有理由的。两年,七百几十天,并不是一个短的时期,尤其是对于她,她太年轻了,她的生活又是那么愁苦的。在那七百几十天里,她还不知道要吃若干的打骂,然后才可以和他见面。也许这其间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甚至把他的全盘计划打破。

夜已经来临了。一片灰白云遮住了半圆月,地上抖动着灰白的光。风动着芦苇,发出哭泣似的叹息声。草丛里蟋蟀叫得很凄切。忽然扑的一响,一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起来,向着水面飞去了。月亮刚从云里爬出来,周围给它照亮了一下,但它马上又钻进云堆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哭。他很想抛弃一切带着她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那时候她不会每天吃打骂,做繁重的工作;他也不会为了三百块钱到矿坑里去挖锡块。他们可以同住在一处过快乐的生活,没有人来妨碍他们。他又想起他所读过的旧小说和唱本里面的爱情故事,一男一女怎样相爱,怎样落难,怎样被人分开,而终于团圆。这一类的故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常常想起男女关系,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那种旧的恋爱方式和结局。这种大团圆的结局现在又来打动他的心。他渐渐地又被那苦尽甘来的信仰抓住了。

“银姐,不要伤心,两年是很短的,很容易过去。我也晓得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日子很难过,但是我老是在这儿做木匠徒弟又有什么出头的日子?我们拿不出三百块钱,你的主子也不会白白放你走,你在公馆里头以后的日子也会比现在更难过。我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我去罢。银姐,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他用温和的声音一句一句地说,好象要使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

她早已不哭了。她依旧躺在他的怀里,仰起头向上面望,望着树叶,望着天空。她一面注意地听他说话。他的每句话都打动了她的心。

“银姐,我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嘱咐我?”

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然后她的嘴唇也颤动了。她说话,声音抖得厉害:“升义哥,我明白了。你为了我跑到远地方去挖矿,我心里怎么过得下去!我一个人受苦并不要紧,多几年少几年,都是我的命不好,我不愿意累到你!”

“银姐,你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我两个还要分彼此吗?命不好,不能怪到你身上。我这样匆忙地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想起来,是我对你不起。”

“你对我不起?升义哥,我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你才是!你要把我从火坑里头救出来,我遇到象你这样一个好人,我还会不知足吗?”女郎说着把头掉过去望着他的脸。两人对望着,一个脸在上面,一个脸在下面。月亮又从云堆里钻出来了。银白的月光洒了满地。树上,芦苇上,水面上都蒙着纯洁的月光。月光使他们看清楚了彼此的面孔和眼睛。眼睛都是亮的,但是并没有眼泪。少女的脸上似乎还有泪痕,然而现在它的表情又有点不同了。先是男的微微一笑,接着女的也笑了。

“后天大清早我就要走了,”他忽然低声说,好象在对自己说话。

“后天,这样快?”她惊讶地问,收敛了笑容,好象从一个美丽的梦里醒过来一般。

“后天一定要走,我的东西全预备好了。说不定明天就会走!”他这时候突然感到了留恋,但是他极力在镇压这种感情。

“后天在这儿就不会看见你了,后天人家就不会再看见你在木匠师傅店里锯木头了,”她叹息地说。

“不要紧,我的心会回来。在梦里我们还可以见面,”他这样安慰她。

“到那边去,要爬山吗?要过河吗?”她忽然正经地问。

“当然要——”

“人家说隔了山,隔了河,就不会回到梦里来。我不会梦见你了,”她绝望地打岔说。

“哪个说的话?便是隔了海的人也会梦到的!我每晚上临睡时,我会唤你的名字。我天天这样做,我就会在梦里看见你。”他说得很认真,好象极有把握。

“我也会这样做,”她温柔地说。“我天天都要替你祷告,祷告神明来保佑你。每天只要有空时候我就会想念你。我一个时候都不会忘记你。我吃饭的时候就想到我的升义哥也在那边吃饭罢,我睡觉的时候也就想到我的升义哥也在那边睡觉罢。神明会可怜我这一点诚心,他会把你好好地送还给我。”

“银姐,你这样想我,爱我,我便是为了你去死也值得。我遇到你这样好的女子,真是我的福气!”他感动地说,把她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