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游击队长独自划着双桨,驾着舢板,离开柳墩,往陈庄驶去。

这回他可是终于达到目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垂钓”了,回到石湖,那最初的纷扰,总算平安无事地给搪塞过去。现在,头一步,自然是陈庄,因为据劳辛讲,他是在那里碰上船家老汉的。

诗人还健在的时候,于而龙总是希望他能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回忆出来,但患有植物神经紊乱症的劳辛,竟很像脑软化患者,对任何细节都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了。

于而龙抱怨地责备:“真要命,你可怜的记性!”

“怪我吗?我根本不觉得是谜。”

“可怕的谜,难猜的谜,总是隐藏得很深很深的。”

独有陈庄这个地名,说得确切不移,诗人跺着拐杖赌咒,肯定不会记错。

“会不会那老汉相中了你手里的酒?”

劳辛说:“我不赞成你把人看得那样坏——”但诗人独对王纬宇不感兴趣,在石湖打游击的那些日子,他和这位历史系大学生,也没少打交道,但始终关系不是那么融洽的。劳辛说过:“我不喜欢一览无遗的诗,我也不喜欢一眼看不透的人。”

当于而龙获悉在芦花牺牲那刻,有一位亲眼目睹开黑枪的船家老汉的时候,恨不能马上插翅飞回石湖,偏偏由于儿子不幸被捕而拖了下来。谢若萍看到老伴那分着急,那分焦虑,那种心力交瘁的紧张神色,她没和他商量,就告诉了厂幸委会主任王纬宇;希望通过组织上,把这个未免有点玄虚的陈年积案,帮助了解一下。

于而龙火了,还从来没有这样向妻子发过脾气。

劳辛劝住了:“你放心,他不会表现出多大热情的。”

但是诗人说差了,王纬宇挺当回事地跑来询问他:“不会记错吧?陈庄?一个船家老汉?大约多大岁数?还说了些什么?不会是神经不正常的人吧?我们家乡可是有一种爱说废话的牛皮匠。你再想一想,是陈庄?……”

劳辛不耐烦了,闭上眼睛,拒绝作任何回答。

王纬宇神态激动地,用拳头击着手掌:“我一想起莲莲的生母,说实在的——”也许涌在嗓子眼里想说的话太多了,你挤我,我挤你,结果反倒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因为劳辛说得确切不移,所以送走县委副书记,决定马上去陈庄,半刻也不耽误。

老林嫂不解地问他:“怎么?当真还去钓鱼?”

“要不是钓鱼,我回石湖干什么呢?”

那位小学教员说:“要不,还叫秋儿给你打下手去吧!”

“不用了,再不会有那好运气,会碰上红荷包鲤的。”他想:要有一个孩子伴随着,办什么事都碍手碍脚的。

但是秋儿的妈妈偏坚持:“要不叫秋儿,也得等水生,哪能让你一个人在湖里乱闯。”

“怕我在石湖里迷了路吗?”

那怎么行?水生的腼腆媳妇急了,在县城那么一个天地里,科级干部就是了不得的,路人为之侧目。像于而龙这样有时在报纸一大堆人名里偶而出现的人物,怎么能让他独自划着舢板走咧?县委副书记可是有话在先的呀!

老林嫂止住厂儿媳:“由他云吧!他的脾气我懂!”儿媳妇连忙叫了一声:“妈——”但这位候补游击队员却生气地说:“谁家请来的客谁照应,用不着别人插嘴!”

她站在垂柳下望着慢悠悠划走的于而龙,嘱咐着:“早点回来,我给你烙马齿苋的馅饼吃咧!”

于而龙笑了,那是芦花的拿手好戏,亏她还记在心里。

船渐渐地远去了,老林嫂心里在想:他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呢?按说,他应该着急去看望芦花的坟呀!那是他的结发夫妻呀!不过,她非常信赖游击队长,认为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是正确的,也许正是为了芦花才迫不及待地驾起舢板走的!

可是一想到芦花的坟墓,老林嫂的眉头打起了结。

王惠平呀王惠平,亏你好意思笑得出口,还笑得那么自在,呸……她朝湖里啐了一口,于而龙已经划得看不见了。

老林嫂,她从来不是怯懦的,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人,一个多重的担子也敢挑,多大的风险也敢冒的候补游击队员,于而龙弄不懂分明她心里有话,干嘛不敢讲呢?

他想起打游击那阵,要给在湖东开辟根据地的芦花,送份文件,递个情报,在陈庄封锁线上的盘查卡子,突然严禁得一般人不容易混过去的时候,就只好找到她:“老林嫂,只得麻烦你啦!”她二话都不说,背上水生,上竹篮,装作讨饭的叫花子走了,谁都知道,只要一查出任何“通匪”的证据,立刻就地正法。

她胆怯过吗?没有。

于而龙弄不懂,难道成为一种规律,年岁老了,人就会变得软弱、变得瞻前顾后而丧失了胆量?王惠平能对一位烈属怎么样呢?

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经把话点给了他:“反正现在要来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护干部的啰!”要不是她儿子白了她一眼,赶紧拿话打岔过去,肯定还会说得明白些。

她还总算是有勇气的,敢去找这位县委副书记,要他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敢于大闹公堂,弄得他至今还耿耿于怀。然而大概还是县太爷官大一品压死人,以致弄得这个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忍不住要说,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其实,老林嫂并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张嘴确实被箝制住了。

于而龙想:“我活了六十年,欢乐与痛苦,笑声和泪水,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历史上的。老嫂子,当真理的嘴被贴上封条的时候,你一个人为我喊的声音再高,也挡不住那满世界的喧嚣,就像闹蝗灾那样,沙沙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把整个蓝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绿色的植物啃个精光。你一个烈属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疯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灾么?”那沙沙的咀嚼着人类良知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