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第4/7页)

“我不明白有什么文章可做。”

六十年代初期,别尔乌津走了,小狄“失业”了,于而龙存心要气一气爱嚼舌头根的道学先生,请来了那位瓷娃娃,问她:“还记得那回在林区打猎,我背你过河?”

“记得呀!还有人狠说了阵闲话呢!”

“害怕了吗?”

“那有什么好怕的。”她坦率纯洁的两眼明亮如水。

“真的不怕?”

“当然。”

“那好,如果你不反对,我请你给我做秘书来!”

要是小狄在,于而龙想:肯定会很快弄清楚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干什么行当的?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但是,正如他老伴的评语一样,于而龙不大懂得去研究女性,更少了解女性的心理。他只能判断出她大概是个石湖姑娘,不仅仅凭那亲切的乡音,而是那大胆的眼光,坦然的神色可以证明。但从那不一般的衣着来看,款式新颖,花色别致,素雅中显得飘逸,合体而又那样有气派——几乎可以说一种雍容的贵族气派,就觉得她又不像石湖人,因为在中国,城乡差别总是存在着的。

看她年岁,大概也同自己女儿差不多,甚至好像还要年轻一点,冷淡一位可爱的女性,那可是不礼貌;何况,她正把舢板靠拢,于而龙看出她显然想同他这位不明身分但好像又有点身分的过客攀谈攀谈。

“你是外地来石湖的吗?”

“一点都没说错。”

“看样子,你像个旅行家。”

“那你可没说准。”

年轻姑娘对于而龙挺感兴趣,因为他的举止言谈、气派风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而龙上午跌进石湖,回到柳墩所换的一身服装,未免太派头了一点,马上去参加哪国使馆的鸡尾酒会都是可以的。

那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然后戏谑地说:“反正,你不简单。”

“何以见得呢?”

“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微笑着说:“我们不傻!”

“我是地地道道的石湖佬啰!”

“别骗人啦,你连我们的家乡话都学不来。”她这次是真正地笑了,笑得那样轻盈、含蓄,看得出来,她相当懂事,凡是伶俐一点的女性,眼神里总会流露出慧黠聪明之气。她使于而龙想起他女儿给他看过的一幅伦勃朗的杰作,那幅妩媚动人的少妇像,和她的姿容是多么神似呵!

于而龙觉察得出她在研究他,那眼光是热烈的,但又是克制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向他靠拢,可又保持着一定的戒意;她有石湖姑娘那种自由放浪的天性,但又有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她终于把舢板紧地捱了过来,很明显,她想接近他,她有她的目的,警戒线在逐步撤除着。

她根本不相信眼前南腔北调的老同志,会是她的乡亲,所有的女性都有副好眼力,和实验室里的微量分析天平一样,能够准确地估量出对方的真实价值。县委的干部全都和她打过交道,地委干部差不多也都熟识,那么,毫无疑问,划船的老同志,不是省里,就是首都来的了。于是,态度变得热烈了,甚至有点亲切地问道:“你是下来了解情况的吗?”

“恰恰相反。”

她摇摇头,根本不相信,继续问着:“你上哪去呀?”

“陈庄!”

她眼睛更亮了,连忙把舢板贴靠着:“认识路吗?要不要我帮,忙?”

“那太感谢了,记得往陈庄去,好像那片苇荡里有条近路,是不?”

她友善地看着,心里想:“他对石湖还挺熟悉,谁呀?”

“可以证明我是本地人了吧?”

“不见得,那里早堵死了,已经成了万顷良田了!”

“呵!真是沧海桑田!”于而龙并没有听出她说万顷良田时,那种讽刺的口吻,只是感叹地:“请原谅我,使的还是三十年前的地图。”

“我指给你一条新开的河道吧!”

“谢谢啦!

“干吗这样客气?”她热烈地富有感情地看了于而龙一眼,他的和蔼,他的礼貌,他像所有负责人那种有节制的笑声,使她益发地相信他是个来头不小的干部。她打起船桨,微笑地在前面引路:“跟我来吧!”

“那我可以问一声,你一个人在湖里干什么呢?

“我嘛!”她转回脸,告诉他:“大干部同志,这就是我的天地!”

她又笑了,而且是出声地笑。

于而龙想着,怎么这副动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呢?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似的,而且决不是在那幅伦勃朗的画上。

眼前这位多少有点贵族气派的姑娘,岁数要比于莲小些,但是比起画家来,要深沉得多,稳重得多,她很能约束自己,懂得超过她年龄所能负担的东西。她莞尔一笑,适可而止,分明想接近你,但又很有分寸;有些想和你攀谈的意思,可又不显得唐突冒失;打算了解你,又不露出过分的兴趣;也许希望你帮她一点忙,却又不让你看出她准备巴结你,一个多么复杂的心灵啊!

活见鬼啊!她头发那样黑,她背影又是那样绰约,特别是那张魅人的笑脸,确实,于而龙敢发誓,曾经在哪儿见过,然而记不起来了。

尽管眼前这个姑娘,和于莲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然而,于而龙却发觉到她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眉宇间留有那种卒酸的、不太愉快的生活残影,那若隐若现的烦恼,那时宋时去的阴云,会在眼波间一刹那闪过。

难道她们都曾在生活的海洋里浮沉过,或者,还呛了几口又咸又涩的水?

于而龙愈来愈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地道的石湖姑娘,她那种大胆奔放的情感,坦率亲切的态度,是石湖女性特有的开朗性格。不过,由于那种残存在眉宇间的阴影,就像冬天的石湖,那一层薄薄的冰,把欢悦的绿水给凝固住了。

但是他女儿,却似乎冲破了这种阴影的局限,她才不在乎一个离婚的女人,而受到的那些有意或者无意的议论褒贬。她有着活泼开朗的性格,有着豁达大度的胸怀,是一个心中不存丝毫芥蒂的女性。

她笑起来,是纵情的,任性的,甚至是放肆的,会笑得前仰后合,会笑得泪水迸溅,会笑得弯下腰,妈哟妈哟喊肚子疼。

“莲莲,部三十老几的人啦!还孩子气。”谢若萍每当她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总要提醒她一声。

“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她常常会格格地笑个没完没了。

于而龙不禁想起那个追查谣言的艾思,恨不能把“将军”都拖陷到编织的罗网里去,是怎样被于莲一耳光扇走的,那是他头一回领教了这个泼辣的女儿,那爆发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