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

一望无涯的石湖,翡翠般的绿,镜也似的平。清澈可见的水草,袅袅娜娜,在湖底轻轻摆拂,环顾四周,整个石湖像块腻滑的碧玉,只有几片白帆在远远的地方闪亮,猛看过去,仿佛是在这块玉石上滑动一样。湖上静悄悄地,蒲叶似剑,苇秆似戟,这种刀光剑影的场面,使他好像听到三十多年前石湖上的咚咚战鼓,这位游击队长的心活了,觉得该是和水下的红何包鲤,决一雌雄的时刻了。

是啊!壮士暮年,雄心不已,于而龙尽管两起两落,也不曾死了他那颗重整旗鼓的心。

他有时自我解嘲地说:“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等什么时候进了八宝山,大概才肯彻底安静吧!”

那天凑巧周浩来约于而龙去远郊的水库钓鱼,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说:“未必吧,二龙,你就是到了阴间,也不会老老实实的。看过老总的《梅岭三章》吗?”

“见过孩子们的手抄本,菱菱还刻印成册,到处分发,最近又忙着收集广场上的诗咧!”

“记得么?‘此去泉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多好,要没有这一点革命志气,和死也不绝的革命激情,也就白当了几十年共产党了!”

谢若萍得机会就向这位老领导告于而龙的状,说他总是不肯死心,总是蠢蠢欲动。周浩笑着安慰她:“罢了罢了,小谢,一个人得了‘革命’这种病,那也算得上是个不治之症了。”

也许是这样,可是做妻子的心又使她担心和忧虑……

特别是去年十月以后,她看到于而龙的写字台上,又堆满了大部头科技书籍,和装订成册的外国期刊杂志,便叹息不已:“你呀,你呀!”于而龙碰上无可奈何的场面,总是以嘿嘿一笑来搪塞了事。“我看你是没完没了啦!”

“只不过随便翻翻。”

“真是贼心不死,别太忘情了,你的冠心病!”她是医生,所以负担又格外沉重些。

“没事,死不了,你放心。我是随便从老廖那里拿来的,这十年国际上动力科学的进展,真是让人吃惊,有机会能出国考察考察——”

他老伴眼都瞪圆了:“什么?还想出国!你就老老实实守着这家吧,哪儿也别去!”也许这就是谢若萍的主导思想,确实,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使这个善良温柔的女性,得出了这个结论,再经不起折腾了,再不要出事故了。于是,她还告诫着:“去老廖那儿,也用不着大张旗鼓!”

于而龙不爱听了:“难道这位总工程师还是不可接触的贱民?”

“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我打心眼里尊重廖总,可你要明白,部大院里眼睛多,流言蜚语,又惹事生非。”

“最后,也得给这位动力专家落实政策,你放心。”

“听我的吧!二龙,避讳一点好——”谢若萍诚挚地说:“我并不反对你们淡谈玩玩解解闷,廖总光杆一人,也够孤独,够可怜的,可你千万别带出幌子来,弄来许多书,又给一些人造成口实,多没必要。”

“我不怕。”

“关键在老廖已经正式提出了申请——”

“提出申请怎么样?”妇女们特有的现实主义使他反感:“怎么?就不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同挨批斗的伙伴了吗?不,若萍,你应该理解,我不是吓唬大的。”

她凄苦地笑了:“你就倒霉在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的毛病上,干嘛非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接力棒递出去,就算完成使命。假如你有兴趣,也不妨坐在跑道旁边,看别人去拿冠军,争名次,你还上场去跑个什么劲?”

“照你说,从此,永远是一个自由哥萨克?”

“那没有什么不好的!”

“干脆你给我注射一针氰化钾算了,告诉你,若萍,我不能像你说的那亲活着。”

于莲正在外间屋收看电视,听到她爸爸的喉咙提高了调门,便关掉电视,走进套间,一向受宠的画家,玩世不恭地问:“老两口躲在屋里探讨什么?”

于而龙撵她走:“看你的电视去!”

“不,我偏想听听,因为好像很激烈。”

“有什么好激烈的——”于而龙说,“只不过我不赞成你妈去创立一种冬眠科学而已!”

谢若萍给气笑了。

“哦,从来没听说过。”她坐倒在床头沙发里,脚跷起老高,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使得老两口无可奈何地瞪着。

于而龙说:“你妈妈在尝试,把青蛙的冬眠习性,移植到我的神经中枢上来。这样,我就可以不死不活地生存下去了。看起来是活的,但和死也差不离,要说是死的吧,又会喘气呼吸。”他说得一本正经,逗得他女儿格格地乐个没完。

“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好,无非没有上海牌小轿车,没有围着你转的一圈人墙。没有汽车,步行更有益于健康,多活动还能使胆固醇降低呢;没有人墙,离那些抬轿子、吹喇叭、拍马屁的人远些,你周围空气要新鲜得多。我觉得光强调防止环境污染还不够,其实,精神污染更具有毒害性。”

“乌拉!”于莲跳起来,搂住她:“妈妈,你的理论真高。”她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在外国进修时养成的习惯,动不动就哇啦哇啦跟于而龙讲外国话。“走吧,走吧!看电视去!”于莲拉他们出屋。于是,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又一次欣赏那部车把式的国产故事片,如果记性不错的话,这部影片,他们看过的次数,起码要用两位数来统计了。

现在,屏幕上那位离职的车把式,正在黎明前的田野里,遛看那匹患了急腹症的病马。

对于马,当过骑兵团长的于而龙,怀有特殊的眷恋之情,他忘不了他那无言的忠诚战友“的卢”,是怎样掩护了他而惨死在黄河滩上。还是不要回忆那些场面吧!人可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那无言的伙伴,只能在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在生死诀别时对于而龙的依恋,它那温湿的舌头,无力地舔着骑兵团长的手,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马,有着一双在动物中最良善的眼睛,所以,五十年代,他率领整个骑兵团在王爷坟建厂,是怎样说服动员战士们才同这些军马告别的呀!一个呼啸冲杀的骑兵,和躲在洞穴里冬眠的青蛙,是两种多不相同的概念啊!

接着屏幕上走来了支部书记,开始讲述人所共知的真理。于莲坐在她爸的写字台上,居高临下地发表着议论:“我们国产艺术家的最大特点,就是碎嘴婆婆,没完没了的交待,也不怕观众耳朵长茧子。”

谢若萍说:“有些外国片子,跳来跳去,我就看不明白,半天,弄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