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声音(第3/3页)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轻如鸿毛。男人一诺千金,更不要说是誓言了。可是这次归来,究竟是来践诺,还是被那句抛在林中的誓言威吓而来?他差一点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来不及责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尽快招待了他第一顿斋饭。原来这就是通往净界的食物:粗米、咸菜和干菜。但他发现她和她们都安静地、香甜地吃着,只一会儿吃得碗里没有一颗米粒。因为饿,许艮吃得很多,但他只觉得像咽下了两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软了的河中沙粒。这样的特殊营养会滋润出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么她为什么还会给他写那样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她淡淡的:因为一时犯傻;还有,就是想让他与儿子好好谈一次——这个世界上将来你还需要个照应的后代,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需要他的,你们得认识一下,免得将来形同路人。这些话听者都想流泪,可是鱼花的语气却那么平静和缓。老天,这个世界上真是佛法无边,她才皈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大异于俗世常心。他暗暗吃惊,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了问:“我从哪里见到他呢?”她告诉:儿子现在三十一岁了,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一座小城当大夫,早年毕业于一所医科大学。许艮听着,泪水流在心里。他还是无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问:“两位老人呢?”她告诉:相继辞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着。

许艮与儿子的见面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这个外科医生长了两撇小胡子,面色白皙,乍一看绝不像自己的儿子。可是待了一会儿,不仅是觉得模样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这个不无傲气的大夫可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认下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但并没有亲情外溢出来,只是就事论事般说出一个计划:“我一直想把母亲从庵里接出来,因为别人知道了母亲当尼姑我无法做人;再就是,我很孝顺。她认了死理坚决不出来,我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是半夜睡不着,决定还得接她出来。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帮我说服她。她会听你的。”许艮像对待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年轻领导人一样,不无恭敬地说:“好的,请相信我会尽力的;不过,不过她已经是个出家之人了……”

回到庵里,他费尽口舌。要设法让她从庵里出来,父子两人的心愿竟如此一致!可她一声不吭。说了多半夜,她终于开口了:“这不是急着说的事儿;艮哪,你不想好好听听我的爹妈最后那几年的事儿?不想听听他们最后的嘱咐?”许艮一下被噎住了,急忙点头说:“想、想,你快些给我说说吧……”鱼花像怕冷一样戴上了帽子,又把窗子打开,咕哝说:“这里的气有些憋闷。”她盘腿坐上一个蒲团,抄着手说下去:“爹比妈早走只两个月。怪就怪在妈的身子很结实,她说你爹去了,我得早些跟去,他这个人身边没了我哪行。这样说谁也没当话听,谁知她不久真的去了。临走时跟爹说的话一样,就是让我去城里投你,说女人就得跟上男人,你和我不能分帮儿,你是发了誓的人。我答应她,就像当年答应爹一样。他们到了最后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孩子。可是我答应他们,心里明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哪里才是我去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要到尼姑庵里去。我偷着去看了好几次,认定那是我的地方。就这么着,我只等儿子毕了业成了家,就去了……”

许艮泪水最终没有忍住。但他背过身擦掉了。

鱼花眼望窗子:“爹妈都说,人要落叶归根。我们这些落叶啊,就剩下最后的这句话,你可千万要听啊!我一遍遍说听、听,他们还是一遍遍嘱咐。后来我才明白,没有比父母更懂得儿女心事的了,他们明白我是用话支应着,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我不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了,那时一股心思跟上你,哪管你藏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你在城里有家有口,在林子里躲过了一难,也就回去了,哪里还能回来?所以我早就死了这个心,把它收回了最好的地方,收到了尼姑庵里……”

许艮看得见黑影里她那双眼睛的亮光。他真想抱住她孱弱的身体。可他就像几十年前刚见到她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他在心底一遍遍想着两位老人——两片落叶最后的时刻;回味着他们的话——两片落叶最后的声音……他的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这次他顾不得擦去了,闷声说道:“鱼花,咱们回家吧。”

她的身子似乎摇动了一下。但她还是没有回应。

“咱们回家吧。”

“我十八岁时被你骗了;如今我五十岁了,再不能被你骗了。”

“我七十岁了,也成了一片落叶。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这不会有假的。”

她摘下了帽子,放在手里搓着:“艮哪,我的年纪比你小得多,可总觉得一辈子也过到了最后。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你听好了,我要走出这座尼姑庵,除非是两条:一是咱们不再分开;二是要回那座老木头房子,不去儿子那里……”

许艮紧紧抱住了她,对着她的耳廓说:“鱼花,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