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声音(第2/3页)

一切都是从这一次开了头的。原来看模样还算老实的许艮也并不那么好招惹。他马上趁热打铁,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虽然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但她并不后悔,也一时无话可说。她在半夜里回味着,哭着,骂着他,再也睡不着。有一天半夜她实在想得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乌黑的夜色里一头闯进丛林草窝中的莽撞气,是许艮一辈子想来都要感激和惊讶的。他从那时起就下了决心:咱必得好好爱惜这个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离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里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没有一个伴儿的林妖——他的魂灵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乡的鬼了;而这里的游魂,一个个都是林妖。这是鱼花告诉他的,她说这里的老年人都这样说。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多么强壮的小子啊,许艮作为一个父亲,不会遗漏儿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小家伙刚生下不到一个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这家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心里赞许道,“到了时候,他跑得会比我更快。”—— 一句话刚在心里泛起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这辈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会安安稳稳在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鱼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来临了,她一刻也不离孩子。

在这个黑魆魆的木屋中,鱼花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特别的岁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女婿只比他们小七八岁,身为岳父者还在不久前逼他发过誓。如今看这誓言虽非多余,可也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一切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许艮开始守在了木头房子里。这间房子只有三间,西边的一间原来放些杂物,现在就成了许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岳父一起去那一小块田里忙活,再就是去林子里采药和打猎。他不仅练成了不错的枪法,还像岳父这个世代猎手一样,能够毫无犹豫地向一只漂亮的公野鸡开枪。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里的生存规则,也越来越像一个老林子里的生民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勤于刮脸了,也不一定坚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鱼花一家一样,按时嚼一种丝瓜瓤儿,结果牙齿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里还散发出一种野蘑菇的香气。他一年多以前与鱼花在一起时,最着迷的就是这种野蘑菇气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尔在午夜里想起那所校园和陶楚,伤感会像徐徐增大的林涛一样把他淹没。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身材颀长的美人注定了是他一生的纠缠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涩的回忆,多少痛与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这一双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遗忘怎可抵御!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无尽的烦恼。一个女人的美超过了一定限度——他认为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样标示和度量—— 一切都将变得无比繁琐。世上的恶少从来不缺,在大学校园里,那些经过了伪装的领导和学者也都会在某个时刻,像大雾天里渐渐显露的荒原骆驼一样,一只一只探出头来。他们手段各异,目的却只有一个。而她又不是铁石心肠,难保就对一切无动于衷。她会突然忘情地赞扬起某个人的殷勤,并被其稍稍感动。她宽宽的大舌头——这是她身上惟一不够协调的器官——伸出来,咂着,发出“啊啊啧啧”的声音。许艮前半生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声音。他知道这种声音早晚会通向一种颜色:绿色。他害怕那顶深绿或浅绿色的帽子。

午夜许艮很少失眠,这是来到林子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发现远比在那个城市更严重。他心里没完没了的万千感慨足以抵挡越来越响的林涛了。他悄声吟出一句打油诗:半生洋化多糊涂,哪知最爱是村姑……睡不着就寻向鱼花的温柔,从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时也能准确无误地亲吻这张满是胡碴的脸。他暗中流出的泪水是欢欣和幸福化成的。

就这样,儿子长到了一岁。木头房子里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抓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摊在儿子面前,有蘑菇和药材、秤杆、猎枪,还有半本破书……许艮以为儿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猎枪的,因为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选择,这个物件又实在太触目了。一家人都紧紧盯着孩子,等于关注他的未来和人生。那个时刻许艮许久还会记起来:小家伙的胖手一直向着横在前边的猎枪伸去、伸去,刚要落下时,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时就紧紧攥住了那本破书!全家人都叫了起来……许艮背过身离开了,大家都在高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这一天夜里,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发现儿子那一抓,准确地抓在了他的疼处。是的,他开始发痒,心的深处在痒。他渴望阅读。

可是林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儿子抓住的那本书其实是破烂的《农副产品收购手册》,几年前由岳父从一个代销点拿回来的……他翻着这仅有的一本书,让鱼花难过。她说:“我去镇上书店吧,你要看书,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样。”这个比喻真好。知己莫过妻啊,书瘾如同酒瘾。妻子说到就做,她让妈妈照顾好孩子,扎上裹腿就要穿过林子出去找书。他阻止她,她却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没有办法,他就一口气开列了许多书名——他想这些书大半是很难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买得到的,所以就很宽泛地开了一个书单。结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买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发着墨香的书。

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林子。木头房子里有了十余本书。

八年过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里看一看。妻子扯着孩子的手问:“书也带上?”他摇头:“不,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

离开的那天早晨,岳父把他引到一边。可是两个人并不说话。许艮从岳父的目光里读到了一句话:记住,你可是发过誓的人。

3

连许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这一走会这么久。那个誓言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他缠他,让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这座城市了。可是这条毒蛇一直咬着他,坚持不懈,直咬得他头发枯白、目光迟滞、只差两个月就数满七十岁的时候,终于把他的心咬出了一个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里低吼一声,跳了起来,蹿着,一直蹿出了这座城市。他向着无边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栗树沟。他这一跑再也没有歇脚。

仍旧是千里跋涉之苦,仍旧是林莽萋萋。可是这一次远没有几十年前那样周折。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镇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经五十岁的鱼花。她的光头被帽子遮住,一双大眼依旧黑白闪亮。灰袍。他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声。她盯住他,一声不吭,只有那目光在重复着当年老父亲的一句话:你可是发过誓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