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4页)

“我知道‘白条’心里太苦。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父亲去世以后世道大变,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有人几次让他们搬出这个大院了。还有,他父亲在世时树敌过多,许多人想报复他和母亲,给他非常大的压力。他父亲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来,一桩桩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亲的参与。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国人有个说法,叫‘父债子还’,虽然当代人没有谁会认可这一点,可是有那样一个父亲总是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压在后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溃了,呼啦一下全压在了年轻人身上,你就得想个办法活下来。‘白条’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里折腾。这都是些老方法,没什么新意。我为他感到痛心。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没人超过的,让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个人的才华是毫无办法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历那种逼到眼前的才华,也就不会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说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现在男人之间,那种力量大得会吓人一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这许多年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就是为了克服它,为了少一些嫉妒。因为它像毒蛇一样咬我,有时在半夜里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认这一点,说出来心里才轻松一点点。每逢有人对他发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激赏时,那条嫉妒的蛇就会溜出来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至今不忘在大学朗诵会上的一次经历:我们前后登台,他招来的是疯狂的喝彩;我还演过话剧呢,他那会儿倒那么光彩照人,对比之下我真拙劣……

“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里也挺复杂的,只是说不出。就在这时候风声突然紧了起来,我听到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一些年轻人的堕落,还说出了一些严厉措施——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有多么严重,可还是对来我们家探望父亲的一个人——他是参加‘严打专项活动’的成员——不加掩饰地指责了‘白条’……从那以后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了,因为有关部门一次次叫我去一个地方记录。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说什么。可他们一旦揪住了一个线索就不算完。在那种特别的气氛下,我还是在一份记录上签了字。这一切都白纸黑字留下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它引来的惩罚超过预料中的许多倍,从根上毁了他也毁了我。不久桤林被乌头那伙人陷害,也进去了。为了彻底毁掉桤林对我的信任和感激,他们竟然设法让他看了我揭发‘白条’的笔录!这就是桤林最后绝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么,这当然是乌头告诉她的。她的鄙视让我生不如死。乌头和她的事情最后并没有瞒我,因为我需要和乌头交换条件:他们不扩散我的事情,我默许他们……

“从此我的地狱就开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妖怪在后边追杀。我相信橡树路真的闹鬼,这鬼就跟住了我——其实是在我心里做了窝。那些日子里倾尽全力营救‘白条’,还向有的人暗示这是父亲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应该枪毙’的原因。父亲真的这样认为,这是他们的共同看法。他们先是让后一代绝望和疯狂,然后再枪毙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残酷。九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等于和‘白条’一起死了一次。从此我在橡树路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李咪和乌头搞在一起时,我心上滴血,已经顾不得她了。这就叫罪有应得!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叫着,像说胡话,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我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庄周你记住吧,一是千万不要嫉妒别人,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多么有才华的人都有,嫉妒只会害了自己。二是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三是千万不要误解,以为那些强烈感动过你的崇高信念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它们离你还有千里万里,你即便耗尽一生都难以追赶;如果你愿意,那就为它经历九死一生、辛苦终生吧……”